王兴死的当晚,王邑一个人在昆阳城下静静坐了一夜,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于夏夜和星光。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夜想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发现他这一夜苍老了许多。

昆阳攻守战进入到了第六天,汉军忽然发现,官兵的攻城开始变得疯狂。空中有云车,地面有冲輣,地底又挖地道,在一切可以冲锋的地方冲锋,在一切能够打洞的地方打洞,各州郡太守亲自督阵,退后者立斩!箭矢如暴雨,一刻不停地向昆阳城中倾泄,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箭,在所有的时间,都落在昆阳城这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土地。城中人根本出不了门,万不得已要取水做饭,还得先拆下门板,背在背上,这才敢前往水井提水。

官兵的攻击昼夜不息,一浪接一浪,连绵不绝,无休无止。而汉军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接近崩溃。官兵可以分批轮换,以保证充足的休息。而汉军将士却只能连轴转,一刻也不敢松懈。极度的疲劳,加上极度的紧张,把汉军将士推入深深的绝望,他们仿佛身处索多玛城,面对神之怒火,天罗地网,无处可逃。然而,他们并不甘心,我等何罪之有,为何要承受这些?

王凤见再继续抵抗,已经不是和官兵过不去,而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于是对王常道:“城早晚必破,不如早降。”王常无奈,只得同意。

闻昆阳欲降,王邑下令军队后撤三里。王凤单骑而出,直入官兵营中。王邑极尽夸耀之能事,命百万大军闪开一条十里长道,王凤每走一步,百万大军便报以一声震天大呼——降!

王凤手捧降书,眼观脚下,紧步快行,十里长道走罢,已是汗湿重衣。入得中军帐中,但见早有盛筵摆下,官兵诸将悉数出席,排场浩大,帐内遍陈奇珍异宝,金碧辉煌,舞女歌姬,皆是天下绝色。王凤毕竟是草莽出身,没见过太多世面,今日亲眼目睹皇家的气派与奢华,神色间不自觉地流露出艳羡和谦卑。

王凤膝行而前,递上降书。王邑看了看,不置可否,指着遥远的末座,道:“坐。”

在巨大的压迫感之下,王凤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投降之后,一了百了。他解脱了,自由了,终于不用再徒劳地战斗,终于不用再在炼狱中煎熬。官兵诸将也无不喜形于色,他们早就受够了攻城之苦,昆阳主动投降,实在是最好不过。严尤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下大军终于可以进发宛城,宛城有救了,新朝有救了。

王凤落座之后,王邑远远问道:“你现居何职?”

王凤谦恭答道:“忝居成国上公。”话一出口,自己先不免有些羞愧起来。在今天这个场合,报出自己的上公官衔来,显得如此荒谬和底气不足。

王邑大笑道:“这么说,你是上公,职位还在我之上。我应该向你投降才对。”

众人哄笑。王凤大窘,连称不敢。

王邑懒洋洋又问,“叫什么?”

王凤道:“微臣姓王名凤。”说完,灵机一动,又补上一句,“有幸和大司空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诸将一片低呼,暗骂王凤画蛇添足,这多余的一句话,很可能就会把事情搞砸。要知道,王邑向来以自己的贵族血统为自豪,王凤如此不识趣地攀附,正犯了王邑最大的忌讳,他是根本耻于与贱民为伍的呀。

王邑惊奇地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致,马上说道:“是吗?那咱们得好好排排家谱。”说完,戏谑地望着王凤,又道:“不如我先来自报家门。我这王氏,乃是远古黄帝之后,距今何止五百年?黄帝八世孙虞舜,五帝之一。虞舜之后妫满,周武王封为陈侯。妫满十三世孙陈完,为齐桓公之卿。陈完十一世孙田和,称齐王。传至齐王田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兵,封田建之孙田安为济北王。田安失国,齐人仍称以王家,于是易姓王氏。田安尊孙王贺,汉武帝时为绣衣御史,即当今天子与在下之曾祖父也。”

王邑说罢,满饮一杯,傲慢地打量着王凤,道:“那么,阁下的祖上呢?”

王凤万没想到自己一句套近乎的话,王邑竟然较上了真。王凤祖上几代,都是下等平民,毫无可夸耀之处,再往上则无从查考。突遭王邑反问,王凤只能汗颜答道:“臣世代草民,岂敢和大司空这样的帝系贵胄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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