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回忆

作者:赫尔曼·沃克

帕格刚走,拜伦就到。

飞剪型客机飞往帕格绕道去莫斯科的第一站亚速尔群岛的两天之后,“布朗号”驱逐舰便溯流而上,驶进了纽约港。欢乐的水兵们挤在驾驶台上,两手插在粗呢上装的口袋里,跺着脚,兴高采烈地倾吐出他们要上岸休假、寻欢作乐的迫切心情。拜伦身穿一件厚厚的蓝色海军大衣,围着一条白绸围巾,戴着一顶白色高顶帽,独个儿站在一旁。当这艘绿色的庞然大物缓缓驶过的时候,他抬头凝望着周身照耀在一片清澈、寒冷的仲冬阳光之下的自由神雕像。舰上的水兵对于这位搭船的军官都敬而远之。由于舰上军官人手很紧,他在航行途中也参加了甲板上的值班;但是舰桥上,很少听到这位态度冷淡的值班军官开口说话,更难得见到他的笑容。参加值班,这使他感到仿佛又置身在战争之中,而“布朗号”上的其他军官,因为他分担了他们三班一轮的苦差事,也心怀感激,把他当作自己人。

一俟护航队解散,一部分商船驶往新泽西码头,一部分商船驶往阳光照耀下的曼哈顿摩天大楼,担任掩护任务的舰艇驶往布鲁克林,拜伦就急不可耐地捏弄着上衣口袋里那把沾着汗水的两角五的分角子,叮当作响。“布朗号”刚在加油码头套好缆,他就第一个冲下跳板,跑进码头上独一无二的电话间。当他接通国务院总机的时候,电话间外已经排着长长一队水兵。

“拜伦!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莱斯里。斯鲁特声音沙哑,显得心绪不宁。

“布鲁克林海军码头。刚刚靠岸。娜塔丽和孩子有消息吗?”

“嗯——”听到斯鲁特的犹豫声调,拜伦立即便觉得心神不安。“——他们都平安无事,这是最主要的事,对吗?情况是这样,他们已经和困在卢尔德的其他美国人一起给转移到了巴登—巴登,只是暂时的,懂吗?不久还是要交换的,再说——”

“巴登—巴登?”拜伦打断他的话。“你是说到了德国?娜塔丽在德国?”

“嗯,对,但是——”

“我的天哪!”

“你听我说,这件事也有叫人感到放心的地方。他们是在一家高级旅馆里,待遇是头等的。布伦纳公园。他们的身份还是新闻记者,依然和外交官、新闻记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这些人呆在一起。领头的是我们以前驻维希的代办平克尼。塔克。旅馆里有个瑞士外交官照料他们的权益。此外还有一个德国外交部的人,一个法国官员。我们手上有一大批德国人,都是德国政府迫切想讨回去的人。现在只是要花点时间讨价还价。”

“那批人里还有别的犹太人吗?”

“不清楚。我现在碰巧正忙得要命,拜伦。要是方便的话,你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来吧。”斯鲁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挂断了电话。

军官起坐室里挤满了军官,都已穿戴整齐准备上岸,拜伦走过时,脸上煞白,神色怕人,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不再打趣逗乐。拜伦独自一人,在舱房里折叠制服,放人小提箱,一面竭力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但是他几乎无法冷静思考。如果在一列法国火车上和德国人照面,娜塔丽都觉得危险太大的话,那么现在她又怎么受得了呢?如今她在纳粹德国,越过了界线,在他们那一边!简直无法想象;她一定是吓得灵魂出窍了。在里斯本的时候,斯鲁特曾经谈到过犹太人的遭遇,听了叫人血液也能凝固,他甚至还宣称回到华盛顿以后,要向罗斯福总统呈递确凿的证据。拜伦认为这种传说不可置信,是在战争的迷雾笼罩下对于德国境内可能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所作的歇斯底里的夸张。他倒并不担心他的妻儿果真处于这样的险境,会被卷进欧洲大陆的那场大灾难,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塞进火车运到波兰的秘密集中营去,在那里用毒气毒死,再被烧成灰烬。这是神话;就是德国人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他倒确实担心害怕,外交上的保护可能帮不了他们的忙。他们是从法西斯意大利非法逃出来的难民,他们的记者证是伪造的。万一德国人翻脸,在那批被扣留在巴登一巴登的美国人之中,他们很有可能首当其冲,被挑出来遭受虐待。路易斯很可能因受虐待而生病,也有可能夭亡,他毕竟还是个初生婴儿!拜伦怀着沉重、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布朗号”。

他拎着小提箱,拖着沉重的步伐,夹在刚刚下班、蜂拥去吃午饭的工人中间,穿过码头。他决定先要找到梅德琳,在纽约过夜,然后去华盛顿,再从那里飞往旧金山,或者,如果“海鳗号”已经启航,那就飞往珍珠港。但是,怎么才能找到梅德琳呢?他母亲曾经来信说她又到休。克里弗兰手下工作去了,也把她的靠近哥伦比亚大学的克莱尔蒙特大街上的住址告诉了他。他琢磨可以先把行李放到他原来的兄弟会的房子里,如果找不到梅德琳,那就在那儿过夜。自从在加利福尼亚分手以后,他还没收到过她的信。

出租汽车婉蜒穿过布鲁克林,开上威廉斯堡桥,迎面出现了摩天大楼林立的又一宏伟景象,然后汽车驶进曼哈顿下首的东端,他在那里看到多不胜数的犹太人在两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于是思绪一个圈子又兜回到娜塔丽身上。和她初次见面时,她给他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一个老练地道的美国人,同时又隐约带点儿犹太人的风味,使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她对于自己的犹太出身只是在自我椰榆时,或是由于斯鲁特竟把这一点当作一个问题而对他表示蔑视时,她才偶尔提到。但是,在马赛的时候,她竟由于自己的犹太血统而陷于无能为力、寸步难行的状态。拜伦对此无法理解。他对种族差别一向毫不在意;他觉得那不过是莫名其妙的偏见。对于纳粹的理论,他的态度是不可思议和蔑视。他感到这类事情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但是他却排解不了自己心头对于那个生性执拗的妻子的恼怒和失望;他对儿子所怀的担忧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兄弟会宿舍的墙上挂的还是以前那些积满灰尘的锦旗和奖杯。砖砌的壁炉照旧是堆满了冰冷的木柴灰烬、水果皮、香烟盒和香烟头,壁炉架上依然放着早期一位基金捐助人的肖像,只是经过这几年的火烤烟熏,变得更加模糊暗淡。和以前一样,两个大学生在乒乓球台上乒乒乓乓,球来球去,几张破旧的沙发上坐着一些消磨时间的看客;和以前一样,刺耳的爵士乐震得四壁颤抖。这个地方看上去好象已被一些高中生接管,他们脸上稚气未消,长满粉刺,年纪轻得有些出人意料,其中一个雀斑最多的,向拜伦自我介绍是此处分会的主席。他显然从未听过拜伦的名字,但是拜伦那身军官制服赢得了他的刮目相看。

“喂,”他朝着楼上使劲叫喊,“是谁在用杰夫的房间?一位老会友要在这儿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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