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风云

作者:赫尔曼·沃克

维克多•亨利在美国期间,他妻子竟然堕入了情网;这是二十五年来,即使她丈夫在国外的时间更长些,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战争一爆发,她觉得有那么一种解放的味道。她四十五岁了,突然感到自己长期遵循的生活准则有些过时了。整个世界都在摆脱旧的束缚,她为什么就不放松一下,也就稍稍放松那么一点点呢?罗达•亨利并没有把这种内心的斗争说出来。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也就照办了。

她以前很漂亮,而且一直保持着她的美貌,因此她总是常常引起男人对她的注意,也就不乏招惹是非的机会。但是她跟帕格•亨利对她一样,始终对他坚贞不渝。她喜欢上教堂,唱赞美诗和祈祷都很虔诚,她相信上帝,把耶稣基督当作自己的救世主,不过她也从来不是陷得很深,她深信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应该真诚,有良好的品德。海军军官太太们闲聊天的时候,把那些不忠实、品格不好的人骂得一钱不值,罗达骂起她们来,也是最厉害的。

除开一些普普通通的接吻之外,朦胧的过去,只有一件事多少损坏了她那否则将是非常完美的记录。一次,在马尼拉,帕格出海参加舰队演习去了,罗达在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上,多喝了些香槟酒,基普•托莱佛送她回家,竟想动手去脱她的衣服。梅德琳当时还在襁褓之中,正好被噩梦惊醒,哭起来,算是解救了她。等她把梅德琳哄得不哭了,自己也开始清醒过来。酒醒之后,她对基普没有流露丝毫责备的意思,换上一件很得体的长睡衣,有意识地把他赶出家门去了。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毫无疑问,第二天早晨基普也跟她同样感激梅德琳。在海军中维克多•亨利实际上是他最不敢冒犯的人。

从这以后,罗达见了托莱佛总有点躲躲闪闪。她常常想,要是梅德琳不醒,不知会出什么事。她当真会将错就错吗?那样的话她将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她不打算自寻烦恼了;那次应该归咎于喝酒。但是,想到不是老帕格,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给她脱衣服,她还是有那么一种愉快的感觉。罗达把这保留在记忆里,深深埋藏到心底。

巴穆•柯比博士腼腆、严肃,长相丑陋,已经五十四、五岁了。罗达专门为他设了晚宴,晚宴后她在跟萨丽•福莱斯特评论客人时,下结论说柯比属于“脑筋特别可怕”的那类人。仅仅出于社交上的礼貌,她在酒会上用她往常卖弄风情的话去挑逗他,结果还是白费。“柯比博士,既然你的朋友、我的丈夫不在,我就让你坐在我的右边了,咱们可不要错过了大好时机呀。”其实事情几乎就这样完结了。罗达最讨厌这种拘谨的人。但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偶然讲到第二天要到勃兰登堡一家工厂去。罗达提出来要开车送他去,一方面,她长期以来就想观光一下这个中古的城市,同时,从某种意义上讲,柯比也是她丈夫的客人。

途中,他们在旅馆彬彬有礼地吃了一顿沉闷的午饭。几杯摩泽尔葡萄酒下肚,柯比兴奋起来,开始讲他自己和他的工作。跟帕格共同生活,罗达已经学会听懂技术性的谈话了,因此当她向巴穆•柯比提出一个很细致的问题时,柯比突然笑了。她以前好象从来也没见过他有笑容。满嘴大板牙,一笑就露出牙龈。他笑得很粗犷,象一个知识渊博、胃口很好的男人,笑得一点不惹人讨厌,但象他这样一位刻板的工程师,这样一笑,就叫人吃惊了。

“你真的很关心吗,亨利太太?”柯比博士说。“我很愿意源源本本讲给你听,只是我很担心因此惹一位漂亮的女人腻烦。”

他这一笑、他的话以及讲话的声调都说明,他对她的卖弄风情并不是完全不加理睬,与此相反,他很喜欢她。她有些慌张,用手摸了摸头发,卷了卷她那白皙的小耳朵旁边的波浪。“说老实话,我觉得都太有意思了。你尽量说得浅近些吧。”

“好的,这可是你自找麻烦。”

他仔细给她讲磁力扩大器,他称它为“磁伞”,这种设计专供电力很高的情况下准确控制电压和电流用的。罗达接连提了几个很内行的问题,很快就弄清关于柯比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在加利福尼亚工学院写了以电磁学为题的毕业论文。四十岁的时候,他放弃了在通用电气公司或威斯丁公司担任工程师的机会,决定自己投资制造磁力扩大器。长期以来为筹集资金弄得他焦头烂额,到现在才算刚刚偿清债务。战争工业需要大量磁力扩大器,而在这方面要数他是泰斗了。他来到德国,因为在某些部件的质量上德国超过了美国。他是来学习他们的技术,并购买他们的镍合金丝。

她还了解到他已经丧偶,而且已经当祖父了。他谈到他去世的妻子,随后两人又推心置腹地谈到自己孩子们的优缺点。柯比一旦克服自己腼腆的心理状态之后,就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喜欢谈论自己。他讲到资金给他造成的重重困难以及最后获得的巨大成功,把她深深地迷住了,她忘记了羞怯,谈话兴致很好,而且讲得都很得体。实际上,罗达完全不用费一点力,就非常吸引人。有些女人在跟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各方面,丝毫没有勉强,也不伪装,全部展示出来,弄得对方眼花缭乱,罗达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维克多•亨利早就发现这一点了。他并不埋怨,但有一次他感到她一定还有所保留。巴穆•柯比也被这初次交往的、极其强烈的印象击中了。他又要了一瓶摩泽尔葡萄酒。当他们来到勃兰登堡时,差不多迟了一个小时。他去办他的事,罗达手里拿着导游手册,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古老城市里闲逛;她心里却不知为什么老想着很久以前跟基普•托莱佛有失检点的那件小事。这次她又多喝了几口葡萄酒,微微有些醉了,好一会儿才驱散这酒意。

傍晚他们回到柏林,柯比请她吃晚饭,并且去看歌剧。接受这一邀请好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罗达赶回家把衣服跟鞋都翻腾了一遍,头发梳过来梳过去,懊恼来不及理发,用什么香水也迟疑不决。等柯比来接她,她还没完事呢。她害他等了一个钟头。当姑娘的时候,她总是让男孩子们等。帕格彻底治好了她这个毛病,因为海军的社交生活都必须严格遵守时间,他不许罗达给他惹麻烦。巴穆•柯比等候她把自己打扮起来,这件事本身简直是一桩美妙的、小小的怀旧举动,象啃香蕉皮似的,是可爱的、孩子气的任性。它几乎使罗达感到自己又变成十九岁了。

但是镜子却道出了不同的情况,不过连镜子这天晚上对她似乎也特别友好,照出她那闪闪放光的眼睛,漂亮的面庞,那始终没有改变的非常苗条的身段,她的臂膀从下到上都那么圆滚滚的,那么紧,不象许多女人臂肘以上往往很松弛。她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衣服大模大样地来到客厅,这套衣服上缀的金钮扣是她为取悦希特勒才特地买的。柯比正坐着看帕格的一份技术杂志。他摘下黑色宽边眼镜,站起来吃惊地喊道:“啊呀,你真是太漂亮了!”

“我太不好了,”她说着,挽起柯比的手臂,“磨蹭了这样久,可这是你自找的,整整累了一天还要约一个老太婆出去。”

歌剧演出《茶花女》①,他们发现两人原来早就很喜欢这出戏,感到很高兴。后来,他建议去见识见识闻名的柏林夜生活。他说,他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不过,既然柏林夜生活是世界谈论的中心,如果亨利太太不介意的话,不妨去稍稍见识一下。

①意大利歌剧作曲家威尔第(1813—1901)的歌剧,剧情取自法国十九世纪作家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

罗达一听这个建议,吃吃地笑起来。“这简直象做一场噩梦,你说是不是?非常感谢你提出这么一个不体面的建议,我欣然接受。但愿不要传到我的朋友们耳朵里去才好。”

因此,早晨两点通过里斯本“马布尔海德号”转来的纽约长途电话打到亨利家里时,没有人接。罗达正呷着香槟,看一个丰满的德国金发女郎,裸露着乳房,在幽暗的蓝色烟雾中跳来跳去,罗达还不时朝巴穆•柯比博士瞟上一眼。柯比严肃的长面孔上戴着一副宽边眼镜,他叼着一支长烟斗,怀着多少有些厌恶的心情望着这位非常卖力、已经汗水淋漓的舞女。罗达感到激动和特别震惊,因为除了在美术作品里以外,她从来没有见过裸体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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