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五——

内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满了小院,老干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干藤枝纠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缠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簷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唯一汉官。不多时,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常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启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堂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内大臣坐阵,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满尚书主审,平日审案的汉尚书、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满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交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欢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内藏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交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色,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科尔坤较为爽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四名满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祝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姿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满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私人。至于关节本身,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高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四名满官这才明白。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正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启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其列位对科场不熟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苏克萨哈和鳌拜交换一下眼色,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阴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插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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