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

作者:徐则臣

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或者说,他是另一半的我,也可能是另一半的你或另一半的他。总之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那一天中考,头天晚上我没睡好,迷迷糊糊来到考场,发现所有的位子都坐满了。准考证上写明我就在这个陌生的教室里。监考老师拿着我的准考证,带我一直往后走,在那一排最后一个的考生跟前停下来,这个大块头的考生身后还有一张课桌。他头大,肩宽,把我的考桌挡得严严实实。考试间隙,我在演算纸上画了他宽阔扁平的后脑勺。没见过那么宽大的后脑勺。进高中,开学第一天,我把被褥往刚分好的宿舍放,一个大个子同学在整理床铺,我们矜持地说了几句话。他是个腼腆的人,说话时目光像小偷。但他是个热心肠,转身爬到上铺帮我挂蚊帐时,我看见了他的像被一块砖拍平的大后脑勺。我说:

——你挡了我的考桌。

他茫然,不知道干过这事,同样不记得见过我。他在考场里除了看见走道,眼里仅有的东西就是考桌和试卷。我们成了同学和舍友,上下铺的兄弟。这下好了,你挡了我桌子,我住在你上铺,什么时候想踹你就什么时候踹你。当然我没踹,这是开玩笑。你都找不到理由踹他。只要你说什么好,他就点点头:嗯,好。你说这事咱们这么办吧,他也说:嗯,好。不是因为你说的都对,而是他不和你争辩,只要不犯天大的错,他都从了,脾气好得基本上等同于软弱和怯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不会害他。当然,我怀疑即使我害他,他也会顺从地往陷阱里跳。我一直不明白,是他愿意听你的还是只能听你的。顺从和听话,他的美德只有影子可比。

高二时分文理科,我严重偏科,数理化想着头都大,他理科更好;理科考大学的几率更大,这谁都知道,所以一个班齐刷刷四分之三去了理科班。我跟他说:

——学文吧,还可以一起玩。

——我再想想。

——别想了,就文科。

——好吧,那就文科。

我们继续同学。文科要有文科的样子,我们开始写诗。那时候所有文科生都把自己作为大学中文系的预科生,做诗人理所当然。来文科班不做诗人和作家你干什么呢?多年以后我必须承认,我缺少写诗的才华。写诗的那几年里,我每天都要为在一句话的第几个字后面开始分行纠结,为把月亮比作馒头还是从没见过的少女的乳房自我折磨。我写了泱泱两大本诗,每一本至少一百首。也就是说,两年两百首,我还要看书、听课,准备月考和七月里的那场生死之战。我把那些诗拿给他看,他不停地用笔把分开的下一行连到上一行屁股后头,他的意见是:不分行更好。

——如果你非要分,他补充说,也可以分。

结果就是这样,我以为写了很多诗,其实我只是个被迫习惯了分行的话痨。在写诗这一点上,作为一个理科更优秀的文科生,他显示了让我气愤的才华。他的诗比话还少,像说话一样慢腾腾半天来一句,即使不急着分行,你也知道那是首好诗。他把写诗弄得像说话一样漫不经心。他说话说出了诗,我写诗写出了话。他写诗的态度完全不是个狂热的人,他只是想起来就弄两句,在纸上摆一摆,就跟百无聊赖时嘬嘬牙花子一样。他甚至都不跟你说,你看,我写出了一首不错的诗。如果你要提起诗,他会刚睡醒似的回答,哦,诗。就跟他头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汉字。

——写诗了没?我问他。

——诗?忘了。

——写两首吧。

——嗯,那就写两首。

他的口气不是给你面子,而是你说应该这样,那就这样吧。一切都好商量,甚至连商量都用不着:有事你说话。我们都知道女孩子喜欢沉默的男生,起码看上去是这样。沉默是能力,深沉的人不乱说话。虽然他沉默寡言,但他有女生缘。矜持沉静的女生经常慌乱匆忙地瞟他一眼;活泼大方的女生习惯于凑到他跟前,开他玩笑,既像挑衅又像调情,她们喜欢看一个大男生羞怯地低下头,从额头一直红到脚后跟。这里有真真假假的喜欢。那时候澎湃的荷尔蒙鼓荡着每一个少男少女,每个人都在明里暗里通过各种途径体味性与爱情。我加入到一群无聊的男生中间,不断地强化某个和某几个女生和他的关系。我们在女生和他调笑时起哄;也在只有他一个人时,为他乱点鸳鸯谱。这种事做多了,事情就趋于明朗,我们把他和一个女生在舆论上固定到一起。那个高个子大乳房的女同学从众多女生中像浮雕一样凸显出来,我们对他说:她是你的。我对他说:她是你的。她应该喜欢他,更重要的是,她长了一对那个年龄罕见的大乳房,我们对性的所有热情都赋予了这个女生。

那时候我还不懂舆论的巨大能量,十人成虎,一个判断就成了意识形态。她在众口一词的判定中,逐渐默认了。而他,当然肯定是从了。大家都说好嘛。我看见他在课上、课间以及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又一眼。也许他还给她写过诗,他把这个当成了爱情。不过很遗憾,那个女生在高三上学期转学了,去了某个偏远的省份高考,因为那样成功率更高。从此再没听过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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