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的微笑

作者:格非

事情的起因并不十分复杂,但它确实带来了日后一连串骇人听闻的屠杀。马玉兰,一只蟑螂就能把她吓晕的女人,竟然成了凤凰山一带让人闻风丧胆的匪首,多么不可思议!在她丈夫去世的那一年(一八九一年),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年轻和美貌——这些昔日的荣耀全都成了她的累赘。与她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的那个人,是她丈夫的弟弟,名叫朱大钧。假如他对漂亮嫂子的想入非非还不能算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么,他的错误在于行动过于鲁莽,对女人的欲望以及莫名其妙的羞耻心缺乏了解。一九三二年,在马玉兰被处死的前夕,县警察局的最后一份审讯报告明白无误地显示了这一点。阅读这份报告使我不难得出如下结论:“仇恨”这一概念,要比它的字面意义复杂得多。而且,我们未尝不能从相反的方面对它加以解释。

金牙

朱尚金,马玉兰的大儿子,绰号大金牙。事实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构成了亲族间残酷仇杀链索中最关键的一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四岁。他对于母亲与叔父之间发生的事情有着自己的理解,其中有一部分源于青春期的幻想,另有一些则来自隔壁光棍铁匠的无聊教唆。朱尚金用不完的力气无处发泄,常常自愿地来到铁匠铺,帮着拉风箱打铁。铁匠则用淫荡的故事来犒劳他,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别出心裁,但人物总是固定不变的(母亲与叔父),结局也大同小异(疯狂的性交)。朱尚金听得津津有味,却并不感激。铁匠的故事看来并非完全信口开河,因为他很容易从母亲的叫骂和诅咒声中找到足够的佐证。

有一天,母亲突然对他说:“你要是有种,就替我去把朱大钧那个狗日的杀了。”

那时,朱尚金已经打算去凤凰山当土匪了,对于铁匠变着花样讲述的事也已腻烦透顶。他坐在铁砧上拉着风箱,一声不吭地看着铁匠眉飞色舞的小丑嘴脸,心中暗暗发笑:他当上土匪之后,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他。后来,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事情的发展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

在凤凰山,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朱尚金就让自己从一名马夫变成了二当家。不久之后,他将正在小解的大当家推下了悬崖,为自己腾出了位置。

他没有急于采取行动。

他知道他的叔父并非等闲之辈。如果他的行动不能彻底击垮对手的报复能力,事情也许会弄得难以收拾。酝酿多年的复仇计划(实际上只是为所欲为的模糊冲动)精心策划了半年之久。计划的每一个步骤都慎之又慎,确保万无一失。犹疑和绝对的谨慎只能导致这样一个结果,那就是泄密。

袭击的日期定在十二月一日,这一天是母亲的生日。让她大吃一惊是他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当朱尚金率领手下四十多名人马,顶着漫天的风雪,杀奔村中而来的时候,得到密报的朱大钧只给他留下了一座空空的院宅。

这次袭击的唯一收获是朱大钧出嫁在外的女儿。那天她恰巧回娘家探亲,让朱尚金候个正着。在允许手下人集体分享她之前,朱尚金命人脱去了她的衣服,对她进行了令人发指的摧残和凌辱。他亲自在她的乳房上系上两只铜铃,让她光着身子擀面。朱尚金躺在火炉边的木椅上,听着铃铛发出的清脆声响,逼她不停地说着下流话。他感到十分满足。

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临走之前,朱尚金犹疑了半天(闻讯而来的母亲跪在地上向他磕头,求他饶过侄女一命),还是下令杀死了她。他不想白跑一趟。

看着堂姐的尸体,朱尚金的两个弟弟吓得浑身发抖。这是朱尚金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

在他们返回山寨的途中,朱尚金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下遭到了剿匪官军的两面夹击。密如贯珠的枪弹扫射了大约半个时辰,朱尚金和他的手下无一幸免。朱尚金的脸被打烂了。如果不是他的嘴里镶着一颗金牙,朱大钧几乎无法将他辨认出来。

这天晚上,马玉兰整夜做着噩梦。她只是意识到事情已经闹大。恐惧毫无益处,后悔也已来不及了。自从朱尚金不辞而别,进山当土匪的那天起,她似乎就在等待着这个结局:他干的这叫什么事呀!

窗外肆虐的风雪使她牵挂着儿子的安危。她知道这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结局,因为事情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朱大钧派来了他的大管家。他像过去一样彬彬有礼,笑容可掬。这使马玉兰更有理由怀疑,昨天发生的一切说不定只是一个梦。管家按照主人的吩咐,递给她一只考究的蓝绒布面宝匣。马玉兰打开它,看见里面装着一颗金牙。

朱尚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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