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白皮书

作者:李佩甫

中午,科长来送饭了。饭是科长做的,科长正在学习做饭。

旧妈妈打开饭盒看了看,眼里有了一股焦糊气。她说:“你看,米饭做成一盆浆子了。你老是添水多,你怎么老是添水多……”

科长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吭声……

旧妈妈说:“算了,算了。你去给我买碗烩面吧。”说着掏给科长一张“人头纸”。

科长把钱接过来,扭头走了……片刻,他又走回来,说:“一碗两碗?”

旧妈妈看了看我,说:“这还用问么?明明不吃辣的。”

我看见科长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扭头走了。一会儿工夫,科长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烩面……

科长是在旧妈妈吃饭的时候开始偷“人头纸”的。我看见科长走进里屋,背过身来,脸对着我和旧妈妈,先是两手背在身后,接着又伸出一只手点烟。在他点烟的时候,却用另一只手悄悄地捏着一根火柴棍粘放在小箱里的“人头纸”……那火柴棍上有胶水,我闻见那火柴棍上有胶水的气味。他已经粘了很多次了,每次他都能粘出一张两张来。我知道他总共已粘出三十六张了。他来送饭时,趁旧妈妈不注意,先后粘了十一次,粘出了三十六张爬满细菌的“人头纸”。他把粘出来的“人头纸”偷偷地塞进鞋里,而后提上饭盒就走。他走得很慢,走出七步之后总要回头看一看,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他身上带有“人头纸”,他就会习惯性地回头看看。这时候他身上会有一股女人的气味,每当他回头的时候,他身上就会漫出一股女人的气味。他走路的姿势也在变换,我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也开始变换了。他的身子有“态”了,他走出了一种女人才会有的“态”,这种“态”是拧出来的,身子拧得时候才会这样。我知道这都是那些“人头纸”的缘故,是那些“人头纸”垫高了他的鞋跟。

旧妈妈每天要数一次“人头纸”,她总说,怎么不对呢?怎么会不对呢?可她还是一遍一遍地数……

晚上的时候,我看见科长躲避着一处处的灯光,一扭一扭地在暗处走着,他要到厂长家去。我知道他要到厂长家去。我听见科长一边走一边说:“这么一个小脸,我不要了。我要这么小的一个脸干啥……”他头上顶着的是一些用“人头纸”换来的礼品(那是两箱“健力宝”和两条“红塔山”),这时他的“脸”显得很大,像“山”一样大,他就这样顶着“山脸”迈进了厂长的家门。开初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仅仅是用眼睛下跪,我看见他的眼睛跪在了厂长的门前。他的眼睛在厂长门前大约跪了有十多分钟,而后门就开了。他是把门“跪”开的。这时门里亮出了一张“钢筋脸”,厂长的“钢筋脸”在门口沉默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渐渐就有了热芝麻一样的笑,那笑很烫,那笑一粒一粒地炸着。厂长说:“来吧,进来吧。”说完,厂长扭头就走回去了。科长跟在厂长的屁股后边,一扭一扭地跟着走。厂长家的人全都是冷脸,一片一片的像玻璃一样的冷脸……科长像是走在碎了的玻璃上。走进里间的时候,厂长扔出了一颗豆子:“坐吧。”科长慢慢地把“山脸”卸下来,把半个屁股镶在沙发边上,沉默了一会儿,说:“厂长,我一直想找你,很长时间了,我想找你说说。那些事儿……”厂长点上一支烟,把脸存放在烟雾里,吐出了一片雾腾腾的话:“算啦,不要再提了。过去了,我是不会计较的。”科长说:“我知道你肚量大。你虽然不计较,我心里不好受。可我在宣传科,一直是受书记的直接领导……”突然就有了一声闷响:“不要再说了。你不用解释”,科长的声音也跟着高了,科长说:“我知道事到如今解释也没有用。我是想给你送一件东西……”厂长说:“什么东西?你还有什么东两,你说吧。”科长说:“我这里还放着一个记事本……”厂长笑了,厂长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厂长的笑里渗出了!山楂糕的气味。厂长说:“噢,噢。该告的都告了,该说的也都说厂,还有没了的事情么?”科长马上说:“这是书记的,这上边记的都是书记的……”

厂长的脑海里跑出了一只猫,我看见厂长的脑血管里藏着……只猫,猫说:“炳章,你是个有心人哪。”科长说:“咱们共事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有些事情我不便说……”猫说:“你有什么要求?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吧。”科长说:“我还是想工作,我这人是个干工作的人,这你也知道……”猫说:“别的呢?别的你还有啥想法?”科长说:“人是活脸的,我有个脸就行。我就要个脸……”猫笑了笑说:“别的我不能给你,脸可以给你。”科长说:“我不说感激的话了。我不多说感激的话了。你看我的表现吧。”猫说:“炳章,这事不难。我看这事不难哪。可是,有一条……”科长说:“你说,厂长你赌说了。”这时,猫不见了。猫出溜一下就不见了。厂长的脸上又慢慢跳出了一些“芝麻”,“芝麻”转眼之间变成了一片烟雾。厂长站在烟雾后边说:“我不要求别的,我只要求你把这个本子拿给老耿看看,让老耿在上边签个字。别的事都好说。”科长没有话了,科长很长时间说不出话。科长慢慢地站了起来,科长的“瓦刀”上挂满了一线一线的小水,科长身上有了一股尿的气味。科长说:“厂长,你羞我呢。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脸了,你还羞我……”厂长说:“王炳章,我实话对你说,你这样我就更看不起你了。你想我会用你这样的人吗?说得难听一点,我用狗也不会用你。你这是品质问题。品质……”科长说:“我想尿,我真想尿在你这儿……”厂长慌忙说:“你干什么,你想耍赖吗?”科长说:“你知道什么叫品质么?我给你说说品质。我过去就是太品质了才走到这一步的。那时候老耿是我的领导,老耿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健忘的话,那时你也找过我,你让我揭发老耿。你记不记得你让我揭发老耿时说的话?那时候我没有揭发,你们都是领导,你说让我听谁的?不错,我当时是听了老耿的。那其实是品质让我听的,如果不是品质,我也许不会听。我现在才明白,权力就是品质。你有权了,所以你才强调品质。”厂长又坐下来了。厂长坐下来,吸着烟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你说下去……”科长说:“厂长,事到如今我再品质一回吧。我豁出来再品质一回。厂长你说实话,当时告你的材料都是假的么?那里边有哪一条是假的?”厂长说:“这个我不能说,我说了也不算。不是有调查组么?调查组不是有结论么?”科长说:“那些事情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太清楚就无法让人品质,所以你也别再说品质……”厂长说:“你还可以反映,你继续告么。”厂长突然又笑了,厂长说:“是。你说的也是,我是品质有问题。我实话告诉你,我品质上也有问题。品质不好的人就不好再用品质不好的人了吧?这也是一个辩证。品质不好的要用那些品质好的;而品质好的才会用那些品质不好的……对不住了。”科长眼里突然有了泪。科长转过身去,在眼上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往外走去。厂长说:“炳章,东西,你的东西提走。”科长仍是慢慢地往外走着。厂长又说:“你要不拿,明天我就送到厂里去,开全厂职工大会让人看看……”科长扭回头说:“厂长,你做绝了……”厂长说:“我就是做绝了。”科长说:“那你就让人看吧。我脸都不要了,还要东西做什么……”科长刚走出来,门“嘭”一声就关上了。这时,科长又转过身去,科长尿了,科长是蹲着尿的,科长蹲在地上,对着厂长的铁门尿了一泡!

在那一泡尿之后,科长的新脸诞生了。我看见了科长的新脸。科长的新脸是橡皮做的。科长新脸的最外层包着一层无色的钢性橡皮。科长是在厂长家完成了新脸的制作过程的,那是一种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复杂的制作过程,因此科长出了很多汗,科长浑身上下充满了汗气和尿气,科长的裤子湿了。而门口那一泡尿则是最后的浇铸,科长是在那一泡尿里获得新脸的。

科长高举着那张再生的新脸,在夜色里走得非常轻松。我看见科长提着裤子很轻松地走下楼去。他走出了一片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麻将声里,我听见他反反复复地说:“爷来了,爷来了,爷我来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注满了“爷”的词语,我看见许许多多关于“爷”的词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舌头上。他的舌头显得很大,他的舌头甩出了一股股很粗壮的红色气息。他先是大步走向绿城广场,我看见他在绿城广场里一连走了三圈。在走第一圈时,他站在三十米外的地方,对着两个站在暗处、双双搂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回去!回去去!”下子就把那对年轻人吓走了。走第二圈时,我看见他站在二十米外,又对着一双坐在靠椅上的年轻人喊道:“带那个了么?没带那个回家×去!在这儿×什么……”吓得两人推上车子就走。走第三圈时,他已变成了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我看见他成了一个滚动着的红气球。他先是悄悄地滚到一个地方,而后突然贴近两个正在亲吻的年轻人,猛吼一声:“滚鸡巴蛋……”这两个年轻人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连头都没回,相互依偎着慌忙走掉了。接着,他又大步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挺身站在广场中央,高声说:“都走了?都走了?爷也走了。”

后半夜的时候,我看见科长又摸到了一个麻将摊上。科长坐在那里,两只手熟练地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也在麻将里插着,他的心成了一个活着的“麻将”。他的心在麻将里翻腾跳跃,不断地与“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相碰撞,磨出了一层层的肉茧,而后他的心就混进牌里去了,这时候他的心就成了一张“万用牌”。出牌的时候,他总是先把心押上,他一押就赢,他总是赢,我看见他身边堆着一摞子“人头纸”。他一边扪牌,一边跟人说:“今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怕就怕不要脸,只要你不要你,只要你敢于不要脸,你就无往而不胜……”说完他就笑了,他的笑更有一股很冲的尿臊味。他接着又说:“我赢的诀窍是,敢于裤裆以下出牌。”

科长是天快明的时候回来的。当科长把一堆肉扔在床上的时候,我听见旧妈妈吃惊地问:“你是谁?”科长说:“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炳章啊。”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哪里去了?一夜不着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科长却笑嘻嘻地说:“没干啥,摸了两圈。”旧妈妈恨恨地问:“摸了两圈?你怎么把脸摸成这样了?!”科长仍旧笑嘻嘻地说:“旧脸输了,输得差点卖裤子。不过后来我又赢了一张新脸……”旧妈妈说:“你,你……你不要那脸了?”科长还是笑嘻嘻地说:“我不要那脸了。”旧妈妈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会这样?”这时科长大腿一抬,竟骑在了旧妈妈的身上!科长笑嘻嘻地骑在旧妈妈身上,我看见旧妈妈在厮打中高声叫着:“你疯了?!你,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科长龇龇牙说:“我啥都要,就是不要脸。”

病例四:

这是一个黑眼圈的紫色女人。

女人穿一身很时髦的紫色衣裙,挎着一个白色的羊皮坤包,还化了淡妆,看上去很漂亮。可她眼圈是黑的,一片紫黑,看上去很瘦很薄,就像是纸扎的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轻声说:“我就要疯了,我怕我有一天会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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