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

七十二

老狗黑子死了。

它死在村东头的麦地里,死后头还是朝着村口,两只狗眼睁得很大。麦地里一片蹄子印,到处都是厮咬搏斗的痕迹,一大块麦苗被狗们践踏得不像样子。然而,狗们还是一群一群地在麦地里卧着,赶都赶不走。娃子们一个个高高兴兴地跑到地里去看,大远就高喊着:“狗恋蛋了,夜黑晌狗恋蛋了!……”

这不是“狗恋蛋”,“狗恋蛋”是生儿育女的事情(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骚情的狗们结伙成群的在庄稼地里咬架,胜者就屁股对屁股干那些繁衍子孙的大事)。可娃子们这次看到的是一群狗悲凄地围着一条死狗。狗眼里没有那种骚情的喜悦,而是一只只勾着头卧在死狗的跟前,身上带着血污污的伤痕,那神情是很悲壮的。跑到跟前的娃子看清楚了,那死狗是瘸爷家的黑子,是村里最老的一条狗……

终于有人把瘸爷叫来了。瘸爷拄着拐杖站在黑子面前,默默地望着这只跟了他半辈子的老狗。天是阴着的,大地上一片银白,可他的黑子死了,在雪夜里被咬死了。老人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苍老的眼里扑簌簌流下了一串老泪。

乱了,一切都乱了。连狗都不安分了。黑子一向是很听话的,它通人性,从不偷咬人。多少年来,这只狗一直伴着他,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叫一声,它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它是老人的伴呀!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黑子跟着他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总是老人吃什么,就让它也吃什么。在过去的年月里,老人整年不吃一顿肉,黑子更是连根骨头也没啃过。可它还是忠实地跟着老人。冬夜里天冷,它整夜偎在老人的身边,听老人默默地跟它说话。老人不管说什么它都听着,一双狗眼也总是默默地望着老人,仿佛它什么都知道,很理解老人的心。黑子对扁担杨村是有功的。没分地之前,它整日整夜地跟着老人给队里看庄稼。它在庄稼地里走路很小心,从没糟蹋过庄稼,它没偷咬过庄户人家的鸡子,就是饿的时候它也不咬,它知道庄稼人喂活一只鸡是很难的。它还跟咬死鸡子的黄鼠狼斗过,与偷吃粮食的老鼠斗过……它为扁担杨村的农家人生下了一窝一窝的狗崽儿,狗崽儿一满月就被人抱去了。开初的时候,它咬过,叫得很凶,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很安详地卧在那儿看着人们把它生下的狗崽一只一只地抱走。仿佛很乐意给人们做这些事情。它几乎是被人同化了,长时期的喂养已使它失去了狗的野性。那双狗眼看人的时候是很温和的,顽皮的孩子打它一下,或是把它抱起来撂翻,它是决不会咬的。仿佛它知道那是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然而,它似乎又很清楚它的职责。夜里,只要有一点动静它就“汪汪”地叫起来,引来一村狗咬,好叫人们提防着些。后来它老了,连独自去田野里跑一跑的兴趣都没有了,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老人,一日日陪着老人熬时光……

老人悲痛地在黑子面前的雪地上坐了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黑子那僵硬的狗头,喃喃地自语道:“黑子,你怎么就去了哪?”

满身血污的黑子僵卧在地上,两只狗眼直直地瞪着,那冰冷的死亡之光令人发怵。老人试图想把这双死不瞑目的狗眼合上,可他合不上,那狗眼一直是瞪着的,他一连抚摸了两次却还是合不上,那么,它还有什么不甘心吗?瘸爷长叹一声,又喃喃地说:“黑子,闭眼吧。我不会叫人动你,不会。你跟了我半辈子,我决不亏你。我会好好葬你的,好好葬。”

这时,老人突然发现黑子那直瞪瞪的目光里印着那个令人恐惧的◎,那◎占据了黑子的整个瞳孔,像问号一样地直射天空……

老人的手发抖了。顷刻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明白,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这个◎已经缠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直费心熬神地想破解它,可至今还没有找到答案。那么,黑子眼里怎么会有这个◎呢?它是想告诉我什么呢?难道世间所有的生灵都中了邪么?黑子一定是为着什么才死的,它也怕这个◎,这个无法解开的◎,是的,那邪气太旺了,连黑子都想和它斗一斗,以死相搏。黑子也和人一样想护住什么,护住那最珍贵的东西。它也认为世间不该失去这些东西。是不是呢?唉,黑子呀,黑子,你败了,你死不瞑目,你为主人做了最后一件事,却没有留住什么。因为世事变了,你尽了力,却不能挽回……你只有死了。临死前你还想弄清世间的事,弄清那些叫你大惑不解的事。可你解不开那个◎,那个笼罩天地万物的谜。你是在恐怖中死去的……

黑子,你要告诉主人的,就是这些么?

瘸爷慢慢地站起来了。他仰望苍天,嘴角微微地搐动着,脸上又一次出现了庄重、肃穆的神情。他仄歪着身子很吃力地把黑子抱起来,艰难地踏着雪往河坡里走去。他在前边走着,狗们、娃子们在后面跟着他,远远看去,很像一支送葬的队伍。

村里一些年轻人看瘸爷抱着一条死狗,就远远地大声说:“瘸爷,大冬天里,狗肉可是大补哇!”也有的说:“瘸爷,剥了吧!这年月狗肉很值钱的……”

瘸爷听了,理也不理,径直朝河坡里走去。只是心里头像针扎一样疼。人怎么一个个都变了哪,连一点仁义都不讲了么?黑子跟了我半辈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折寿么?!

瘸爷把黑子抱到了河坡里,央娃子们回村给他拿了把铁锨,找一片背风向阳处,十分吃力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黑子埋了。老人念黑子多少年的忠诚,还给它垒起了一个小小的“狗冢”,在河坡里寻一块半截砖在“狗冢”前做了个明显的记号。尔后老人在河坡里坐下来,两眼失神地望着刚刚垒好的“狗冢”……

没有比狗更仁义的畜生了。狗们三三两两的在:“狗冢”前卧着,一个个匍在雪地上,头冲着“狗冢”,那狗眼里竟也淌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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