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

作者:李佩甫

二十七

楼房的正面是对着村街的。周围是七尺高的围墙,正中是铝合金的大门,大门里隐隐约约露出一截绘了山水的花墙,花墙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从这里路过不由地会产生一种感觉,感觉那楼房是“凹”形的……

可这所楼房的二楼却不是这样的,那是可以看得见的。二楼像一个一个扇面的组合,一边是阳面,另一边是阴面。阳面很亮很亮,阴面却是看不清的,栏杆是曲曲弯弯的,一间一间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宫一样,叫人始终弄不清楚……

二十八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一盏长明灯伴着他,娘那无休无止的哭声伴着他。虽然不时地还有人来探望,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睁着的让人恐怖的眼里却分明是映着什么。他看见了,他看见一只小绿虫一拱一拱地从他的肚脐眼儿里爬了出来。小绿虫爬过村庄,爬过田野,爬过河流,爬过大王庄、傅夏齐,经张庄,过胡寨,一爬一爬地爬进了县城里的课堂上。在课堂上小绿虫从“记分册”上爬过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绿虫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绿尿,绿绿的尿汁从黑板上淌下来,淌出了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分子式”。尔后小绿虫爬到第六排第二张课桌上,极快地吞噬着课本,一片“沙沙”声响过,课本消失了。吃了课本,小绿虫又在课桌上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绿屎。接着,吃饱了的小绿虫又蠕动着爬到了史爱玲的头上。史爱玲就坐在他前边的位置上,上课时老爱扭头看他,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抹了许多头油,滑腻腻的,还带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绿虫高高地立在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朗声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是,史爱玲老是爱用手去抿头发,一拨拉便把小绿虫拨拉下来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绿虫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过“汉界”,从板凳上爬到了史爱玲那绷得紧紧的屁股上。史爱玲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热包子的气味,很熏人。小绿虫在这股熏人的气味里攀上了史爱玲的乔其纱泡泡衫,经那圆圆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爱玲的烫发头上。小绿虫刚要朗声背诵,史爱玲一拨拉便又把它拨拉下来了。再爬……小绿虫坚忍不拔地立在史爱玲的头上,悲壮地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可这会儿小绿虫听见史爱玲用羞红的声音喃喃地说:“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于是小绿虫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场上去了,考场像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绿盘,小绿虫在绿盘上头晕目眩,几次都差一点被甩下去,可它还是坚毅地在绿盘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行分子式。这行分子式是红薯干面捏成的窝窝头加上咸菜疙瘩辣椒水腌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臭青泥的气味,显然热量是不够的。头晕目眩的小绿虫在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脚,终还是被甩下来了。小绿虫被甩下绿盘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史爱玲。史爱玲太高大了,小绿虫太渺小了,它再也见不到史爱玲了。史爱玲仍旧在课堂上背分子式,小绿虫却被人一脚踢回到乡下去了。从此小绿虫便拱进了土里,在腥叽叽的泥土里一沟一沟地拱,一沟一沟地拱,小绿虫只有无休无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那是又有人来了,有人来的时候,春堂子娘总忍不住要哭。

“儿呀,老亏老亏呀!儿死的老亏老亏,儿一天福都没享过呀!……”

这时,村长杨书印走进来了。他挺着大身量步子缓慢地走进屋来,神色肃然地望了望躺在灵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问:

“啥时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里的泪,可擦着擦着泪又涌出来了,她呜咽着说:“前晌。他叔,娃死的老亏。为啥呢,你说为啥呢?”

杨书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时就觉得头懵懵的,那难闻的农药味呛得他恶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后退了退,摇摇头,很惋惜地说:

“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没吵他吧?”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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