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

作者:毕飞宇

洒水车自西向东驶去。车上配备了电子合成乐,走一路响一路。没有和声,是一个又一个单音。深夜三点了,马路两边的高压氖灯分外绚烂,路灯的等距、对称,勾画出空街的漫长与开阔。几只飞蛾萦绕在橘黄色灯罩的边沿,它们迷迷糊糊的,有了夜的癔态。大街空旷而又单调,偶尔有一辆小汽车,开得飞快,呼的一下就过去了。深夜三点是都市的一个哈欠,这样的时刻路灯们既有灵犀却互不往来,它们不动声色,静静悄悄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斓纵深和缤纷透视。洒水车驶过去,路面淋湿了,镜子一样透明。倒影使都市之夜越发豁达大度了,建筑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霓虹灯的杂色在倒影的最深处,完全液化了,一波一波地荡漾,一波一波地轮回。又一辆小汽车飞奔过去,车子的尾灯流光溢彩。小汽车往远处去,在潮湿的路面上既像上天,又像入地。

图北又梦见燕子了。燕子在图北的梦中一直没有色彩,类似于褪了颜色的陈旧相片。燕子在梦中从来不说话,紧闭了双唇,一双眼也不肯聚焦,却是一副凝视的样子。这样的凝视十分接近于含情脉脉。图北走上去,吻燕子的唇。接下来的事就发生在水里了。图北的梦一涉及到河水往往变得不可收拾。每一次都这样。梦里的水相当抽象,彻底失去了物质性,只剩下波动与浮力,只给图北留下失重和飞翔的致命感受。后来他们缠绕在一起,颀长的阔叶水藻那样,有秩序地摇曳,越发润滑舒张了。燕子闭紧的双唇到了这个时候总会不对称地错离开来,凭空生出一些温度与色彩,还有柔软。图北的梦便醒了,但他的身体还在梦中。图北每次醒来都想中止身体的奔腾态势,但是不行。这样的时刻图北身不由己。图北羞于这样的梦。图北不允许自己的身体在燕子面前有这种可耻的秘密。图北不许自己再梦见燕子了。可是梦比当事人更顽固。梦就会无中生有。像当事人照镜子,你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对立面。图北为此而伤怀不已。

图北下了床,十分懊丧地为自己擦换。他点上烟。大哥图南正在隔壁打呼噜。他的呼噜听上去又满足又疲惫,和夜的颜色一样充满弹性。图北推开窗。窗子在七楼,正是俯视大街的最佳角度。那辆洒水车驶过来了,自西向东,像一只发情期的病孔雀。这只孔雀一路开屏,一路飞奔,既像爱的追欢,又像欲的放逐。图北听到了洒水车上的音乐,是威尔第的《女人多变心》。深夜三点。女人多变心。图北撒播完他的精液,很虚空地凭窗伫立。窗口吹进来一阵风,图北叼起烟,深深吸了一大口,再用叹息把那口烟送出去。烟在窗口盘旋了一圈,散掉了,又被一阵夜风倒灌回来。图北吸了一半,把烟弹出去。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暗红色弧线,自杀那样十分忧郁地跳到楼下去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季殷图北离开了他的故乡断桥镇。这一年夏天殷图北高中毕业。按照正常顺序,他应当在高中毕业之后到大学里读大学的。他一心想读金融,利用大学混个城市户口,然后选择一家气派的贸易大厅,套上著名的黄马甲。谁也没有想到殷图北会落榜。殷家的人说什么也不会落榜的。填写志愿的那天图北的老父亲赶到学校,凭空虎下来一张老脸。断桥镇中学的校长给殷老先生端过来一张旧藤椅,请“老先生”坐。校长说:“有什么事你给学生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老父亲虎下脸之后脸上的褶皱纤毫毕现,一撇一捺都不怒而威。老父亲七十多了,五十开外才生下图北。这位退休教师的嘴里没有一颗牙,就剩下一根舌头。这样的嘴巴适合于语重心长或苦口婆心,但关键的话却能说得比牙齿更为坚硬。老父亲当着校长的面,大声说:“殷图北只能报师范,不许报花里胡哨破玩意。我说的。”他把亲生儿子叫得有名有姓,气氛当即就庄重了,校长的表情一下子处在了事态的要紧关口。校长轻声说:“知道了。”校长当着殷老先生的面重复了他的话,殷图北的班主任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校长的话,说:“知道了。”

断桥镇的殷家是全县著名的教书世家。这段光辉的历史可以上溯到道光二十三年。那一年殷家出了一位贡生。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四年)至公元一九九四年,一点五个世纪即一百五十年中,殷家一共出了四十六个(含儿媳和女婿)教书先生(也称作教书匠或人民教师)。从老贡生在断桥镇开设第一所私人学堂算起,图北的老父亲已经是殷家的第七代孙子。图北的大哥殷图南于一九七九年考入师范大学,正式成为殷家第八代教书匠。毕业后殷图南回到了断桥镇。殷图南结婚的那天老父亲送了长子图南一份家业:为人师表,祖宗八代。八个大字,口气里头全是功德完满。但图南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突然出事了,先离婚,后辞职,一个人重新回到南方的省城去了。图南的举动事先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破绽。老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口吐了白沫,从医院回来之后一双老眼越发浑浊了。殷老先生就此失去了旧时的样子,像一个年迈的农夫,酷似罗立中当年的那张著名油画,耳朵上夹了一支圆珠笔,手执大海碗,终日呆坐在青石巷的石门槛上。老父亲动不动就说两句话:“……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这是《庄子》里的句子,有他长子的名字。而今图南真的图到南方去了。这是命中注定。老父亲那浑浊的目光终于移到图北的身上来了。图北成了他的八世单传。父亲的目光让图北害怕,图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亲的凝视——浑浊昏花,闪耀着白亮的泪光。图北决定反抗。图北只怕大哥,从来就不惧父亲。图北当着校长的面对父亲大声说,“我不!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老父亲猛拍藤椅的把手,想站起来。没有成功。但藤椅的吱呀声表明了老人的决心。老父亲的举止给人以竭尽全力和义无反顾的印象。“殷图北!”老父亲大声说,“殷家第八代!”老父亲的呵斥词不达意。但断桥镇的每个人都听得明白,在场的所有教师无不为之痛心,为之动容。校长走上去,轻声说:“老先生,由不得他,有我们呢。”图北的班主任瞟了图北一眼,重复说:“由不得他。有我们呢。”

殷图北不认教书匠这个命。他用怠工这种古老而朴素的方式开始了消极抗争。这是一段孤寂的日子,伤心的日子,惟一的安慰就是燕子与他的悄然对视。燕子是青石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的面容和表情都可以称得上风景。燕子和图北一直同学到高中二年级,高三这一年燕子突然辍学了,从她的母亲手里接过了那爿杂货铺。燕子整天坐在她的铺子里,很娴静,似娇花照水,有一种无法挑破和不可识别的忧伤笼罩。燕子和每一个人都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像生活在镜子里头,伸手可触却又不可企及。图北第一次向燕子表白是在一个停电的晚上,这样的夜晚总是适合于表达初恋情怀的。图北带上钱,去买蜡烛。燕子正站在两炷白蜡烛的中央,白烛光使她的面部轮廓表现出渴望和拒绝的矛盾效果。图北走上去,递过一张百元新钞,他在朱德头像左边的空白处抄了两句诗:

走不出青石巷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燕子显然注意到百元新钞上的两行字了。她侧过脑袋,很仔细地辨读。她的双手和整个身体就是在某个神奇的瞬间被一种东西击中的。烛光在墙上放大了这个惊慌举动。燕子后退一步,把钱塞进口袋,两只小火苗十分动人地向里侧了一回身子,随后又反弹回来了,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燕子随手拿出两支蜡烛,放在玻璃柜台上。图北抓起来就走。图北到家的时候电恰好来了,整条青石巷重新恢复了灯火辉煌。图北握住蜡烛,幸福地自语说:“她怎么知道我要蜡烛?”图北拉掉电灯,点上蜡烛,无限美好的感觉弥漫着烛光的最后辰光。在后来的城市岁月里,图北发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爱情只限于烛光时代,电灯亮起来,爱情其实就没有了。烛光是爱情的最后一丝柔嫩光芒。停电时期的烛光是爱情临终的回光返照。

当年七月,图北从高考中败下阵来了。考完的当天图北向父亲宣布了这个结果。老父亲抿上嘴,不说话。他的缺牙使他的抿嘴显示出无力回天的伤心。夸张了,变形了。这种夸张让看的人揪心。父亲把手背在腰后,他以为图北很痛苦,反而安慰起儿子来了。他的安慰和他教书育人一样,一开口就引经据典,无一字无来处。父亲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乃不能也。罢了。”他说“罢了”的时候舌头动得很古怪,使人联想起京戏里青衣的水袖,伤神绝望地甩出去,“罢——了——”

当晚老父亲便喝多了,说了很多的话,有文言,有俚语,雅雅俗俗说了一屋子。图北陪着老父亲喝,最终听出意思来了。他的“罢了”不是冲着图北来的,是他的殷家血脉与殷家香火。“罢了”的潜台词是一句拽动祖宗八辈的哀伤话:殷家休矣!老父亲最后用两句民谚总结了两个不肖之子:“养儿如虎,不如养儿如父。”——是说图南。说图北的那句味道就越发差了:“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老父亲说完这两句便不再开口了,抿紧了双唇。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图北联想起他的教书匠家族,既坚实稳固,又弱不禁风。老父亲闭着眼向后倒下去,当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老父亲被送进了医院。初步诊断是中暑。但又不像。转了两家医院过后父亲的病越来越复杂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像一座病矿,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先是钡餐,再是胃镜,后又是切片,结果出来了,吓了殷家的人一大跳,是晚期胃癌,都两三年了,一直没有发现罢了。老父亲的身体被护士推上了手术床,刚一打开就被主刀医生缝上了。老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只说了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老父亲在后来的二十多天里拒绝任何治疗,整天躺在那张破藤椅上。旧藤椅的吱呀声比他的呻吟听上去还要痛。他侧着脑袋,傻看着青石街上来来往往的孩子。老父亲未能盈月竟郁郁而终了。他日日夜夜只重复一句话:“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让后人笑骂都没能凑齐。”这是他回家时说过的那句话。这句话成了他的临终遗言。他把遗言重复了上百遍。

图南一办完丧事就回到省城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又突然返回。图南一进门就给父亲上香、磕头。头磕完了,叫过图北,说:“磕头。”图北就磕。直起身子的时候大哥图南掏出了一只牛皮纸信封,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单,大哥没有表情,说:“特等自费,八万。”图北没回过神来,像做梦,有些将信将疑。图北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仰起脸来:“怎么还是师范?”大哥望着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大哥说:“你再说一遍。”图北闭上嘴。大哥一说“再说一遍”图北就必须闭嘴。图北没有教书匠的命,却撞上了教书匠的运。这还是命,图北的命过去深藏在父亲的凝视里,现在埋进了大哥的沉默中。图北的目光从大哥的脸上移开去,心里一下子飞远了。眼里吹起了一阵风,这阵风很阴冷,它来自一百五十年前,来自道光二十三年。

图南发财用了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可以换算成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大哥图南说,他不是暴发户。大哥图南说,这年头暴发户发财是用小时计算的,大哥图南伸出一只指头再三强调,他不是暴发户。他的语调里没有半点断桥镇的乡间口音,他早就能够正确区分与合理使用“z,c,s”与“zh,ch,sh”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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