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大眼睛睡觉

作者:毕飞宇

小三子的话真像是一句咒语,我的确是不该做那种事的。当天晚上夜总会的老板就把我叫过去了,正式通知我走人。我不能怪老板什么。才这么几天,我已经旷了两个工了。我不能怪老板什么。我只能说,生活是个恒数,不会多你的,也不会少你的。今天多出来了,明天就会讨回去。我要是老板我也会这样。可我毕竟和小三子睡了,这是我的一桩心愿。得到一个,失去一个,一比一。不能说谁亏了谁。

我没有从老板的办公室里直接走人,我拐进了酒吧。我想坐下来好好看一看我的小三子。作为一个刚刚经历过初次的男人,我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性是一个很古怪的东西,它是特例。它一旦成为心愿,你就永远失去“了却”的机会。“了却”不是终结,恰恰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调过头去它就成了“还要”。就像高处的水,只要有一点缺口,你就捂不住了。你不能怪水没骨头,是水它就得往低处流。你和谁睡过了你的心里就会放着谁,惦记着谁,牵挂着谁,至少我是这样,我挑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要了一扎冰啤。今晚夜总会的生意不太好,小姐们贴墙而立,她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空洞,懒洋洋的,手里握着BP机,一副既期盼又拒绝的样子。小三子站在她们的中间,与我对视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我把目光让开了。这样的对视让我伤恸。我没有勇气走上去。我不知道她肯不肯,我不知道她会给我开什么样的价,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出得起,我不知道该把她带到哪里去,——这种事反正是不能在大街上的。这些问题摆在我的面前,像小三子的目光一样让我无力。我束手无策。无法兑现的冲动像海里的浪,企图爬上海岸,却又弓着身子自己退回来了。这是怎样地不甘?怎样地力不从心?我只能化力量为悲痛,望着她,用凝视这种最无奈的方式缅怀她。近在咫尺的缅怀让我焦虑不已。我多想成为她掌心里的BP机,在她潮湿的掌心里颤动,一阵一阵的。我渴望她潮湿的手掌,潮湿的乳房,还有潮湿的气味。小三子的BP机一定颤动过好几回了,她不停地低下头来,看呼机上的显示屏。大约在十点钟,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终于走到小三子的面前去了,小三子似乎和他说了一些什么,后来就伤心地微笑了,依在他的胸前跟他走了出去。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我无能为力。但是小三子的脚步一定扯到了我胸口的某一个痛处,她往外走一步我的胸口就拽一次。小三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回过了头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在张望什么。后来小三子的身影彻底没有了。她怎么能这样?你说说她怎么能这样?我快疯了,仰起脖子就把一扎冰啤全灌下了肚子。

我也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了。没想到会有人把电话打到夜总会来找我。这是一部老式电话机,我拿起话筒的时候感觉有些怪,就好像我还是夜总会的人似的。我把耳机贴在右耳,没好气地说:“谁呀?”耳机里突然就是一阵怒吼:“——哪里来的?”我听出来了,是堂哥。他的电话总是一惊一乍的。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盛怒。我把话筒拉开一些,尽管如此,耳机里的声音还是喷了我一脸的唾沫星。“我下午到你家去了,两万块钱是哪里来的?”幸亏堂哥的嗓门这么大,否则,夜总会的音响跟打雷似的,我还真的听不见。我握着话筒,明白电话里的意思了。我的胸口涌上来一阵极难受的滋味,我扯起喉咙,高声喊道:“我坐过九年牢,可钱没坐过!——他们不要就还给我!”堂哥的声音又大了一倍,堂哥在电话里命令我:“你等着我,你当着你堂哥的面给我说清楚!”堂哥挂上了电话。我的两只耳朵充满了音箱里的低音鼓棰声。我搁下老式话筒,话筒像男人趴着的身体,而支架则成了一个狂放的女人,一侧是张开的双臂,一侧是岔开的双腿。

我该走了。这里不属于我了。

我惟一可去的地方只有马杆那儿。我怕见马杆。眼下这种样子我非常怕见马杆。但是我想见他,他是我惟一的去处。我有太多的话想对马杆说了。这些话堵在我的心窝子里头,我就想找一个贴心贴肺的兄弟说说。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到马杆那里去了。马杆的样子让我吃惊,几天不见,马杆瘦了很多,脸上布满了疲倦。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缠人的事。他的脸上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样子。看来他也是流年不顺。我走到他的面前,没想到我又灰头土脸地站在我的兄弟马杆的对面了。我的制服已经交给夜总会了,我现在穿的是我在采石场穿过的化纤衬衫。这件衬衫原来是白色的,现在我已经说不出它的颜色了。它早就被洗渍了。好在在马杆的面前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我身上的衬衫,失去了光亮与应有的整洁,灰溜溜的,布满了折皱,发出懊糟气。马杆一定从我的衣着上面看出了某种变化,他没有带我去喝,而是把我带进了后间的小仓库。我们依偎在硬纸箱上,低了头抽烟,把烟灰胡乱地弹在地上。

我说:“去上海了?”

“是啊,”马杆说:“去上海了。”

“近来还好吧?”

“怎么说呢,”马杆说,“还行。”

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向马杆开口。我非常想在马杆的身边做个下手,混口饭。只要马杆肯收下我,就是当牛作马我都愿意。反正是自家兄弟,我只要有一碗饭就足够了。我有力气,为兄弟干活我绝对是不会偷懒的。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后来马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匆匆忙忙地说:“还没给你倒水呢。”我一把拽住他,说:“客气什么。”马杆还是出去了,好半天之后不端过来一只纸杯,里面是开水。

我犹豫了半天,低声说:“兄弟我不争气,又出了点事。”

马杆好像是预料到的,低了头不语。他点点头,不停地往地上弹烟灰。

“好端端的,”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我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难看极了,愚蠢极了。我把剩下的话又咽进了肚子。

马杆还是不语。但是,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在他的面前站站也是好的。即使他帮不了我,至少我能在兄弟的面前说说话。出来这么久了,我最渴望的就是有个人能静下心来听我说说话。可我又说不出什么。就这么站站也挺好。

我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马杆店里的一个手下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进来的。小伙子愣头愣脑的,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马杆拉下脸来,厉声说:“怎么不敲门?”小伙子赔上笑,弓了腰就往后退。马杆说,“你给我站住!”我猜得出马杆在为我难过,他的心情走了样,难免会对自己的手下粗声恶气。我说:“算了,马杆,算了吧,也没什么事。”马杆把半截香烟丢在地上,踩上去,歪着脸问道:“昨天的事你办好了没有?”小伙子脸上的笑容比我还要难看,还要愚蠢。他嗫嚅着嘴唇,说:“没,还没呢。”我注意到马杆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样了,透出一股凌厉的寒气,“你拿我当社会主义是不是?——公司的情况你知不知道?”马杆向门外伸出一根指头,“你到会计那儿把工资领了。现在就走。马上走。”

马杆的话是石头,每一句都砸在我的心窝子上。马杆他不容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幸亏我没有开口,马杆的话我可是全听到了,到了这个份上我再开口就太不识事理了。马杆显然是余怒未消,他的手在抖。他再一次点烟的时候打火机的火苗腰杆子都挺不直了。我陪马杆抽了几根烟,烟成了他眼里的愁云,飘在他的额前,却罩在我的心上。马杆叹了一口气,说:“生意不是人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想看到我的兄弟马杆这样。我说,“你把摊子弄小一点吧,会好的。”马杆苦笑笑,说:“生意做来做去还不是做个面子。弄小了,被人笑话。”马杆说完这话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他拧着眉头,嘴里“咝”了一下,说:“你刚才说什么了,你怎么了?”我“嗨”了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摆平了。”为了让马杆相信,我故意把自己弄得杀气腾腾的,就好像我是南京这块码头上的龙头老大。我摊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谁会惹我?摆平了。”我拍了拍马杆的肩膀,强调说:“摆平了。”马杆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浮出了一丝忧虑,似乎在替我担心。我怕我演得太过,又在马杆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准备走。我走到商店的门口,马杆却把我叫住了。他重新回到商店,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只信封,马杆把信封塞到我胸前的口袋里去,我预感到了什么,说:“你做什么?”马杆说:“大街上,不要打,难看。”马杆说完这句话就回到店里去了。我走出去几十米,悄悄拉开了信封的口子,又是一扎现金。我的心口一热,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真他妈的狗屁都不如,我老是在兄弟的身上东啃一口西啃一口,我他妈是人吗?我是畜牲。我是耳屎。我是鼻涕。我是粪渣。我他妈的还想嫖,你那根鸡巴配不配?你撒尿都不配撒到墙洞里!我把手伸进裤兜,拍了拍裆部,对它说:“你忍忍吧,你省省吧。”

我不许自己再想小三子。我不许自己再想那种事。在小面馆里吃完三鲜面之后我就在大街上游荡了。明天一定要去看我的父母了,要想在堂哥那儿住下来,就必须去看望卖咸鱼的老头和老太。这是不可更改的。华灯初上,南京真的漂亮了。但南京再漂亮也是小三子的脸庞,她归她,我归我。两不擦的事。不过南京终究不是小三子,我到底可以在南京的大马路上走走。橱窗和广告牌真是迷人,那种光,那种亮,那种鲜艳的颜色,它们怎么就和我没有一点关系的呢?好几次我就产生了砸烂它们的愿望,砸烂它们,我至少可以回到采石场去,一天好歹有三顿现成的饭。我就是一条狗你也必须养!我在路灯底下漫无边际地走,路与路之间没有墙,路与路之间没有干部放哨站岗。我从珠江路窜到湖南路,从湖南路拐到山西路,从山西路踏上云南路,从云南路再折到上海路。路是没有尽头的,路的尽头还是路。路是路的延展,路是路的辐射,路是路的因果,路还是路的意义。我在长征。兄弟不怕远征难,走完今天有明天。我不知道走了有多远,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怎么又走到“银色年代”夜总会的门前来了?我停在夜总会的门口,望着墙裙上的霓虹灯,灯管一组一组的,一闪一闪的,一跳一跳的,它们挥拳弄棒,盛气凌人,举止嚣张,我决定进去。我一屁股坐到吧台旁,用下巴命令女招待:

“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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