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轭

作者:周梅森

事过多年之后再想想,郑少白才知道,安先生要他保守叛变的秘密,不要再到威廉大街125号去,的确是为他好,否则他在这纷乱的人世上就难以做人了。

当时郑少白却没想到这一点,想到的只是愧疚,且又难与人言,对自己的老婆叶春兰都不好说,叶春兰还以为他真吃了场冤枉官司呢!因而,当郑少白提出把王寿松的老婆孩子都接到清浦来的时候,叶春兰吃了一惊:“咋?你真和王寿松一起进了共产党啊?”

郑少白忙不迭地摇头否认:“不!不!我没……没进!真没进!”

“那你为啥要把他老婆孩子接到清浦来呢?”

郑少白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为……为他是我一起拜的把兄弟!没有他,我就进不了永利,就不会认识你!就没有咱俩的今天!为朋友,义气总得讲!”

叶春兰担心地说:“这……这可要沾嫌疑的呀!”

郑少白言不由衷地道:“嫌疑不是已沾上了么!我……我又没进共产党,不还是被他们当共产党抓了么?要不是安……安先生硬保了我,只怕……唉!”

叶春兰默然了,对丈夫为朋友的义气,她不能不敬,她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当下就同意了。并主动问丈夫,啥时去接?谁去接?郑少白要叶春兰去接,次日就动身。还解释说,维丰有人要算计他,他在维丰以共产党罪名被捕,就是人家算计的结果:他在一次打牌时和维丰侦缉队的家伙闹翻了。叶春兰深信不疑,第二天一早就打了火车票到维丰去了,三天后把王寿松的老婆赵大芝和王寿松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带来了。

那年,王寿松的儿子王涌七岁,女儿王玲不到两岁。他们娘仨一进门就在郑少白脚下哭成了一团。郑少白也哭了,为自己的背叛,也为面前的孤儿寡母。

郑少白硬把他们母子三人拉了起来,抹着泪着对他们说:“三……三哥对我恩重如山,我……我郑少白永生永世也……也忘不了三哥!今后,清浦这家就是你们的家!有……有我们一家吃的,就……就有你们娘仨吃的!你……你们就当三哥出……出远门了!”

那工夫,郑少白因着叶春兰和永利铁工厂的关系是有些钱的。叶春兰把维丰荣昌街上的三间瓦房卖了,又在清浦霞虹路后街买了一处单门独院的旧房子。旧房子一共四间,三间朝南,一间朝东,是老式砖木结构的。郑少白夫妇把一间朝南的大屋给了赵大芝母子三人,两口子自己住了一间,当中一间就用做饭堂和客厅,朝东的房间堆堆杂物。

就在那年冬天,叶春兰怀孕了,一胎给郑少白生下两个儿子,分别起名为恒仁、恒义。名字是郑少白自己起的,个中因由只有他知道。他不仁不义,愧对了王三哥,因此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既仁且义。有了仁义双全的两个儿子,郑少白决心好好过日子了,什么共产党、国民党,这一回真的和他没任何关系了。他以后要做的就是个好工人,好父亲。他要好好做工,多多挣钱,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和王寿松的一双儿女都抚养大。

开初,日子是过得下去的,郑少白重回东方机车厂当了台案钳工,经常加班延点,每月都能拿到四十五天的工薪。维丰永利铁工厂那时也没关门,叶春兰的哥哥叶大耳朵也时常接济他们一些钱物。叶春兰更没白吃闲饭,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在霞虹路口摆了个卖香烟水果的小摊子,赵大芝和王涌也常去帮着照看。

赵大芝一直到死对他都是感激涕零的,她做梦也没想到出卖自己丈夫的叛徒会是他。她把郑少白看做自己的恩人、亲人,只要能干的事,便拼命去干,里里外外的家务活全包了。后来,又通过一个在玛丽路英国领事馆干杂役的街坊,寻了个浆洗衣服的活计。

这是头两年的状况,谈不上好,可也不算坏。

后来就不行了,民国23年,也就是1934年,先是维丰的永利铁工厂因经营不善关门倒闭。继而,叶大耳朵又和维丰的地头蛇、青帮里的吴大爷翻了脸,被吴大爷手下喽啰扎了三刀,死在了医院,来自维丰的接济完全断绝了。

也是在这一年,王寿松的老婆赵大芝遇车祸送了命:她到玛丽路送浆洗好的衣服,因劳累过度,恍恍惚惚,在过马路时被华福公司运货的卡车撞倒了,没送到教会医院就断了气。

生活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郑少白每月就是能拿到五十几天的工薪,也难以填饱四个孩子的肚皮。而叶春兰这时又怀了孕。因为生活困窘,叶春兰脾气变得很坏,烦躁不安,时不时地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郑少白大吵一通,对当初答应收养王涌、王玲两个外姓孩子也十分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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