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轭

作者:周梅森

小白脸说得没错,安先生确是挂记着他的。两个星期后,安先生专程从清浦赶到了维丰,连夜召见了他。召见前,小白脸硬逼着他洗脸,洗头,换衣服,还恐吓他,要他老实些,不准在安先生面前胡说八道。召见的地方也不是刑讯室,而是县党部的会客厅,茶桌上放着水果点心和老炮台香烟。郑少白因此窥出了一线生机,那死去了好长时间的赖一赖的念头又骤然复活,雷电般地爆闪出来。

刚在会客室的椅子上坐下,安先生便在县党部的一个马脸家伙的陪同下健步进来了,先生的手老远就伸了出来,朗朗地对他喊道:“少白,好兄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郑少白不由自主站起来,迎着安先生走了两步,紧紧攥住了先生白皙而有力的手,眼中一下子聚满了泪水:“先生,安先生,六……六年了,快六年了吧?真……真想不到还能活着见到你啊!”

“是呀!是呀!”安先生摇着郑少白的手感慨地说,“不容易呀,那年十月,啊?你们一个个撤走了,贺恭诚却取义成仁了,我也差点儿被反动军阀赵玉林处决,今天在这儿和你见面,真是恍如隔世呀!”

“安先生,我……我没赶上那班船……”

“我听说了,都听说了!你爬火车走了,一到维丰就被抓了,吃了不少苦。今天,我可以给你作证,你是冤枉的!林正朴当年对你的判处是完全非法的!”

郑少白真感动,聚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他觉着面前站着的这个安先生,依然是六年前的那个安先生,仿佛威廉大街125号的那个早晨刚刚从他身边消失。郑少白透过泪光飘忽的眼瞳,细细地打量着先生,真格从先生坦诚的笑脸上,看出了生的希望。

先生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叫小白脸泡茶、削苹果,小白脸——照办,还时不时地向安先生和他献上甜蜜的笑容,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郑少白却清楚地记着已发生过的一切,那张晃动着的小白脸不时地提醒着他的仇恨,也唤起了他的警觉。

骤然爆涌出的感动随即消失,代之而来的是羊对狼的恐惧。

安先生虽说证实了他六年前的冤屈,可也证实了他今日的赤化犯罪。不是安先生的电报,维丰方面是弄不清他的身份的。今天,安先生专程从清浦赶来,肯定不仅是为了看看他,怕还是想从他嘴里套出共产党秘密,然后,再让他和那些秘密一起消失。一出狱王三哥就告诉过他的,安先生杀了好多共产党的人!

不能说,他什么都不能说。这么多罪都受了,他也没供出王三哥,小白脸们已经败了,安先生的笑脸自然也不应该获得成功。他和安先生只能叙道往昔的友情,不能谈论现在的事情,这是个原则,离开了这一点,他就不说话。他得利用安先生,而不能被安先生利用。

安先生也没谈现在的事,只谈过去,谈六年前的总同盟罢工,谈自己在赵督办监狱里的斗争。还扎扎实实把死去的工友贺恭诚彰扬了一番,说贺恭诚是条硬汉子,是献身劳动运动的光荣伟大的英雄。安先生眯着眼,用绒布手绢擦拭着金丝眼镜,带着深沉的思索,回忆着壮阔而遥远的往昔。

这很好。郑少白便也就着安先生的话题,谈大兴纱厂、东方机车厂,谈林正朴的军法处和监狱的黑暗,谈那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后来,还是郑少白话题一转,主动回到了今天:“……安先生,对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民国14年我进共产党的时候,国共两党还是一家人。后来,我在维丰监狱呆了整整五年,出狱后连姓啥都忘了,哪还敢搞反革命,搞赤化?那本卦书真是我拾到的,他们真是搞错了,又冤了我!”

安先生说:“情况他们都给我讲了,我叫他们慎重!我了解你嘛!决不相信你现在还会和这帮共产党徒、反革命分子搅在一起,图谋不轨。所以,我一再写信对他们说:你当初参加共产党是有特定背景的,责任不能由你个人来负。我叫他们不要委屈你,怎么,他们没委屈你吧?”

郑少白愣愣地对着安先生看,不知该说啥。

“……只要没委屈你就好。卦书的事是能说清的嘛!说不清我不走,我不能看着你吃苦头嘛!”安先生很真诚,决心也很坚定,手指曲起,在桌上敲着,颇有气派。

郑少白觉着机会到了,扒开衣服,让安先生看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声音也哽咽了:“安……安先生,你……你瞧瞧,这都是他们干的啊!他们比林正朴军法处还厉害哇!还有名目呢,喏,这里,这里,都是面条,那烙伤的是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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