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握手

作者:张扬

苏冠兰病倒了,住进医院。

自随齐鲁大学内迁以来,不,自一九二九年夏季在松居医院小住,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住院。他也想放松一番,调理一下思绪和生活。他想,是的,不能垮掉啊!

苏冠兰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经常练习书法和研读旧体诗词。战争时期顾不上这些了。战后在南京,校务缠身,也顾不上这些。直到这次卧病,才算有了一点闲暇,也有了这方面的精神需要。他闭门谢客,让人抱来一大堆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阅读,吟诵,抄录,借以排遣。读着读着,才发现这种排遣方式既是享受,也是折磨,既感欣慰,又觉痛苦。如“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就使苏冠兰想起了当年齐鲁大学那个“小姑居处”,以及他与琼姐之间那梦幻般的恋情;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多么传神,多么惆怅凄绝!他还重读了五代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父亲将这首词里的“纵”字改作“终”,用来刻薄挖苦他。

一个少女爱上了一位美少年,想象着若能嫁给他,死了也心甘!但是,风流少年靠得住吗?有朝一日会不会抛弃她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是少女给自己、给亲人、给全社会的回答:即使被无情抛弃了,也决不后悔!

苏冠兰想:是的,重要的是两人真正相爱过;或者,至少就少女而言,她真正爱过,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而这,不就够了吗?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有什么权利取笑、挖苦和羞辱她?

苏冠兰为少女辩护,更是为自己辩护。但少女比他幸运,少女毕竟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他呢?他不愿也不敢往深里想,只得随手另找一本集子翻阅,这就碰到了陆游。

陆游一生留下诗词九千三百多首,敝帚自珍,不加精选,悉数收入,泛泛之作不少。眼前这部《放翁诗词三百首》却不同,从九千多首中挑出三百来首,占总数的三十分之一,堪称精粹。选编者朱予同的名宇,更引起苏冠兰的回忆和遐思。朱予同是朱尔同的哥哥,当年在济南任教时曾长期帮助过苏冠兰和他的琼姐。此书从选编方式到书名显然都在摹仿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这也是对的;但朱予同在序言、正文和注释中突出陆游与唐琬的悲剧——这一点却是别出心裁的,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起码在苏冠兰心目中如此。

陆游十九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婚后感情甚笃。但不久即为陆游的母亲所逼,被迫离异。后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年后,陆游重游沈家花园,在这里与赵士程、唐琬夫妇不期而遇!沈园景色依旧,但唐琬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不难想见她与陆游的震撼、剧痛、悲哀和无奈……

当赵士程知道远处那个独自徘徊、形影相吊的男子就是唐琬的前夫陆游时,让家童送去一份酒肴致意……

陆游一饮而尽之余,叫园丁送来笔墨,在粉墙挥就千古绝唱《钗头凤》,之后踉跄离去。唐琬读罢《钗头凤》,回家不久即郁郁而终——

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在三十四岁时终于走出故乡,开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军事政治生涯。但他并没有忘记前妻,始终把深沉的悲怆埋在心底。每次回到故乡,他总要重游沈园,怀念唐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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