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握手

作者:张扬

叶玉菡目送客人消失在小巷口外之后,还在门框上倚了一会儿,待心情多少平静一些了,才掩上厚重的院门,往家里走。

大厅里,甜甜和圆圆都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苏冠兰则端坐桌旁,面前搁着一只高高的水晶玻璃酒杯,杯底还剩一点酒,深红色的葡萄酒。他表情呆滞地凝望着酒杯,似乎没有觉察到妻子进屋。

叶玉菡也在餐桌边就座。她看到丈夫面前的盘子是空的,便用薄饼、大葱和甜面酱卷了两片焦黄的烤鸭递过去;接着,又关照两个孩子吃喝。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也早熟和懂事似的,都不再为爸爸的归来而兴高采烈,甚至都不再言语,只顾埋头吃饭。

苏冠兰并没忘记给妻子也斟上一杯。叶玉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仅仅是一小口,苍白的面庞却立刻泛上红晕,还微微呛了一下。她该吃点什么了,但看着满桌饭菜,却毫无胃口。于是,她做出啜酒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其实不过是用嘴唇和舌尖沾沾红酒,品尝一下滋味而已。可是,奇怪,舌头仿佛麻木了,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她就这样啜着酒,不时朝丈夫投去一瞥。叶玉菡了解丈夫。冠兰这人虽然看似冷静,沉着,稳健,不动声色,但她知道,那只是外表。冠兰不仅情感丰富,还敏感,甚至还脆弱。她知道,刚才那位神秘客人的来而复去,肯定在冠兰心灵深处激起了狂澜!

苏冠兰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而且一杯比一杯斟得多。第三杯酒几乎斟满了。当他饮完这杯,又去抓酒瓶时,叶玉菡无声地挡住他的手,将酒瓶挪开。随后,她盛了一小碗红豆粥,又往瓷碟中夹了一只白面馒头和两只蒸饺,摆在丈夫面前。

红豆粥还剩下一半,馒头和蒸饺根本没动,苏冠兰已悄然离席。刷牙擦脸之后,他回到书房,拧亮台灯,拉上窗帘,重新打开收音机,选定一个频率。“美多牌”收音机刻度盘上透出橘黄色光泽,扬声器中传出一支交响乐轻柔、迟缓而哀伤的旋律。也许是某个欧洲电台的播音。像那时所有的电子管收音机一样,短波效果不甚好,声音沙哑。但他仍听出那是德彪西创作于一八九九年的印象派代表作《夜曲》。教授将音量调得低低的,然后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台灯的灯罩是翡翠色的,这使整个书房都沉浸在淡淡的绿光里。收音机中的交响诗正演奏到第一乐章《云》:云朵缓慢而孤寂地飘浮在天空,最后消融在灰白色的一片迷茫之中……

教授解开白衬衣的衣领和薄毛衣的纽扣,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两个孩子吃完了饭。叶玉菡给圆圆洗完脸和手脚,打发他上床睡觉,叮嘱甜甜做完作业后早点休息;接着是收拾餐桌和碗筷,将兰草一盆盆搬进室内,搁在餐厅一角。最后,她沏一壶菊花茶,外加两套杯碟,搁在一只托盘上,端进书房。她带上房门,关上收音机,将一块薄毛毯盖在丈夫的腹上,自己也披上毛衣,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像鬼使神差似的,墙上的两辐油画正在这时映入叶玉菡的眼帘。她微微一怔,顿感错愕和惊讶。特别是克拉姆司柯依笔下的“无名女郎”,无论容貌抑或气质,都跟刚才那位不速之客那么相像!

邻居朱尔同是个画家。他介绍过这幅画的来历:克拉姆司柯依参加上流社会聚会,被伏特加烧得浑身发烫,狂奔到宫外,不料被一辆豪华马车挡住去路。他不得不停下来,顺势往车上看去;一位年轻美丽的贵族女郎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克拉姆司柯依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匆匆赶回家中,单凭记忆在画布上重现刚才的“一刹那”。不久,油画《无名女郎》震撼了俄罗斯画坛,在世界上声闻遐迩……

然而,叶玉菡明白,当年的克拉姆司柯依始终不知道那位贵族女子是谁,所以才将画作取题“无名女郎”;今天的冠兰却不一样,他认识那位不速之客……

俄罗斯有个古老传说:每当海上发生风暴,以第九个浪头最为可怕。但若挺住了这个浪头,也就等于战胜了这次风暴。于是,擅长表现海洋題材的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创作了油画《第九个浪头》:画面上浊浪排空,惊天动地,相形之下,那只木筏显得非常弱小;但筏上的六个人刚毅异常,勇敢拼搏。重重阴霾下的朦胧太阳,给与死神抗争的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现在,叶玉菡瞅瞅这幅画,又看看丈夫;她知道,冠兰胸中也汹涌着“第九个浪头”!

“冠兰,”叶玉菡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同时往两只瓷杯中注入热汽缭绕的金黄色菊花茶。

教授依然深陷在沙发中,两眼微闭,沉默不语。

“冠兰!”叶玉菡微微抬高声调。

教授轻轻动弹了一下,算是回答。

“冠兰,你喝茶,菊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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