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

作者:李劼人

今天东大街又在过同志军。

说是东路附省几县挑选出来、作为到军政府去表示庆贺的代表队伍。

他们在牛市口场上约齐,而后排着双行,开进城来。队伍还是不小。队头已经走过臬台衙门照壁,快到暑袜街、青石桥的十字口,队尾才把下东大街走完。

正因是挑选出来的代表队伍,所以在肩头上的武器便很像样。有几个小队,差不多一色杂枪:从百年前的单响毛瑟,到最新式的五子马枪,全有;有几个小队,还夹杂有若干支两个人抬着放的土抬炮。当然,在其他一些小队里,更多的还是梭镖、羊角叉这类家伙。你别以为这类家伙过了时,其实在战阵上都曾显过圣,就这时节,但看被打磨得寒光闪闪,也会使你感到,要是不小心碰上一下,那可不得了!

不但武器像样,便是用肩头武器的人,也像样。他们的个儿尽管不太高,身胚尽管不太魁梧,可是一个个鸢肩熊背粗膀膊,虬筋虎骨黑皮肤,使人一看,就油然生感:“还到哪里去找梁山泊的黑旋风啊!”

这些上千数的“李逵”,穿得都不好。随身旧布棉袄,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在腰间系一条棉板带,把衣襟掖在带里。天气已不算暖,有钱人穿上了皮衣,他们中间还有穿两件单衣的。只有两个地方整齐划一:一在头上,一色新蓝布包头;一在脚下,一色新麻耳草鞋。

代表的队伍股头多,带队伍的头目也多。没有旗子擎在前头,不知道谁是统领,谁是统带。多数坐在一顶破破烂烂的鸭篷轿内,抬轿的虽只两个人,扶轿杆的少也是四个人。轿的前面只挂着麻布脚帘,脚帘边伸出两只穿毡底窝子鞋的脚。人也是一个姿势:两臂压在扶手板上,缠着青纱帕的脑袋几乎伸出了轿门。不管年纪大小,不管鼻尖底下有没有胡子,脸盘子似乎都差不多的是长方型,而且都是紫棠色。有差别的,仅仅在眉眼口鼻这些地方。

也不管是坐鸭篷轿的,或者骑在长毛矮脚马上的,几乎无一个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脸上全是笑眯眯的。

“把赵尔丰打得莫计奈何的,硬就是这些人吗?”

站在街两边的城里观众,诧异之余,实在不了解这是什么缘故。因为统率同志军打仗的人,就一般人的想象,应该个个是出人头地的英雄好汉,应该个个都有叱咤风云的气概。但是从军政府成立,进城来庆贺的同志军,全都未能符合大家的想象。自然而然,有些人对于同志军,尤其对于素著威名如孙泽沛、吴庆熙、张尊、侯国治、卓笨、秦载赓这班头脑人物,不但失去了敬仰,由于看见他们相貌平庸,打扮得土里土气,反而有点瞧不起,怀疑以前大家传说的同志军如何如何的了得,是不是全属空中楼阁?一些日子过得比较舒展的人,无论商界、绅界、官界、学界,一言蔽之,平日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内,从未和普通人打过交道,对于所谓“乡农”更其隔阂的这种人,甚至还害怕起来。害怕这些没有受过文明教育,没有开过眼界的“乡坝佬儿”“袍皮佬儿”,会不会做出比巡防兵更坏的事情?所以有不少人,只要一听见过山号声音,就不由提心吊胆,抱怨罗纶引鬼上门:“只打算借同志军的威风来压制巡防兵。我看,恐怕未必。同志军的威风,除了过山号,还有啥?”

似乎是俏皮话,事实到底是事实。就以这个时候东大街的情形为例:队伍尽管比以前若干次的同志军下得去,但是从武器、服装,到走正步、走便步的步伐,又哪能比得过巡防军?自然,更不要说比陆军了!如果要恭维同志军有强过巡防军和陆军的地方,那只是他们每个小队前头所吹的两支或者四支过山号。

金光灿烂的黄铜打造的号筒,拉伸起来足有三尺长,喇叭口比铙钹小不了好多。在执手地方,缠一段鲜艳夺目的红绸;有的还松松挽一个绣球,更为生色。号手都是挺胸凹肚的精壮小伙子。开始吹号时候,喇叭口朝下吹出几声沉着的呜——呜!然后号筒渐渐举平,号音变得雄浑起来,吹的是呜——嘟!呜——嘟!及至喇叭口斜向天空,号手把全部肺气使出来,两边腮巴胀得像猪尿泡。这时节,号音既嘹亮,又威武,接连七八声悠扬的呜——嘟嘟!呜——嘟嘟!真个是高则响遏行云,低则声震屋瓦。

前前后后几十支过山号,一递一递吹将起来,哪能不威风八面!

半条街以外的行人都知道要过同志军了,连忙避向两畔,把街心让出。街两边的铺户,无论是做生意的,或是做手艺的,所有的人也都丢下了手中活路,跑到柜台外面来。那么宽的能够品排走四乘大轿的街面,一霎时便成了一道人巷。

郝又三应了伍平的邀约,要往南打金街他家里去。所坐的小轿走到暑袜街南口,同志军刚好过了一半,街口被看热闹的人封严了。

郝又三向抬前肩的轿夫说道:“在过同志军,等过完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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