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朱晓光依然醒着。还有几个小时,她就要起床帮母亲做婚礼前的准备了。据母亲说,她和她们的爸爸——旧爸爸没有办过婚礼,因此这回即便是二婚也要操办。母亲向全家宣布,自己要享受一个新娘的全部任性。

母亲的卧室在一墙之隔的隔壁,朱晓光知道只有母亲一人,却始终觉得能听到姓张的鼾声,一抽一放,发出一股细细的声音,如同从地底的幽冥之界传出。

她听到姐姐在上铺连续翻了几个身,用脚向上捅了捅姐姐的床铺,问:“还没睡着?”她最终也没告诉姐姐,自己早于母亲认识这个新郎。

半晌,才传来姐姐闷闷的声音:“太久没睡这张床了,怕压垮。”

这张高低床,是朱晓光五岁的时候才搬进这个房间的,当时姐姐也才十二岁。朱晓光和姐姐同时想到这个房间原来的主人,一下都有些黯然。

“谁叫你现在吃得这么胖。”朱晓光发出轻快的声音。

“没想到妈真的要结婚了,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被什么团伙诈骗了。回来一看,还好,那个张叔看起来还怪老实。”

张叔名叫张大伟。朱晓光不语,有时,她也有种幻觉,觉得张大伟和母亲就是一对平常偶遇的中年男女。

“不过男女的事很难说,老实又有什么用,爸爸,我是说生咱俩的那个,不也很老实吗?”

闻言,朱晓光伸出双手去抚摩床头的墙壁,手指蹭了一层白灰,母亲为了迎接喜事,将所有的墙壁又粉刷了一遍。五岁之前,她都在墙壁的另一头,母亲的卧室。母亲的床很热闹,被子、床单上都开着花,粉色的枕巾上还有金线绣的两朵大牡丹。

而爸爸,旧爸爸,则睡在一墙之隔的小房间,因为没有窗户而阴黑,铁丝床上春夏秋冬只有一床薄被子,脏得都看不出颜色,床边是一个他从邻居搬家丢掉的家具里捡来的床头柜,桌脚高低不一,漆也掉了一半。爸爸有时候听到母女三人在墙壁另一头的玩笑话,发出闷闷的笑声,母亲就立刻垮了脸。

朱晓光从小对这种奇异的家庭关系觉得理所当然,是率先懂人事的姐姐有一次对母亲说:“别人都是爸爸和妈妈睡。”

母亲脸色一沉,说:“你爸爸有病。”

晓光不明就里,可一下子也被母亲语气中的憎恶感染得严肃起来。她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爸爸得的是肝病,生病之后就没有工作,靠母亲在防疫站工作养着。

“真是苦了你妈哟。”亲戚们都这样说。

可到底是谁委屈了谁?朱晓光越是长大,就越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说。

爸爸原来还和她们一道吃饭;后来,就等她们吃过之后,自己一人吃,用单独的碗筷;再后来,爸爸就缩在自己房间里单开伙,他到底吃了什么,甚至到底吃了没有,就再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

“一股馊饭的味道。”每次经过爸爸的房门口,姐姐都用力地闻一下,这样说道。在对待爸爸的态度上,姐姐是和母亲一道的,拿他当一个笑话,当作自己所有不快乐的根源。晓光年纪小,觉得总是蜷缩着的父亲像一只受伤的饥饿的兽,她对他同情多过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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