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

作者:严歌苓

铁姑娘牧马班重新过起了老日子。重新编组后,小点儿也常随组出牧了。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注意保护自己的容颜,有时,她甚至渴望也有一副与她们同样五大三粗的外貌,似乎那样就能不分彼此地永远混在她们之中。她想过跟她们一样简单的外在生活和内心生活,她渐渐习惯她们单调严肃的生活中简单的快乐和痛苦。她希望丢掉一切生活技巧来生活,偏就不行,诚实和撒谎都有自己的历史。她见老杜轻易地就上了她的当,才发现自己又自如地扯了个谎。

于是老杜替她出夜牧去了。她将自己的黑色军雨衣给她披上,老杜就这么美滋滋地装扮成了小点儿。

她急匆匆地走到我写字台前,问我什么叫品行。我正写到她品行一节,她总算明白她不可救药地总要捣鬼原来责任在我,我让她明知故犯地骗人坑人,不能自已。

我严肃地告诉她:“作家只管设计人物的个性基调。这个基调本身就包含着它自己的逻辑。你是按你的逻辑行事,要想推翻它,别说你,就是我也办不到。”

她痛苦地望着我,因为她已越来越明白,在这种阴暗的心理中生活,她的人格只能越发堕落。她那样的处世方式,实际上只能使自己品德受损。她想起她对叔叔的态度:一次次用眼风用媚态,她逗引他,却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办法,我得有靠山。”她说。

“可事情闹到这步,你又设骗局,一次坑两个人。你不爱叔叔,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跟他谈清楚,拒绝约会?那会比你现在的做法正派得多。”

她忽然阴沉沉地笑了:“这不就是你刚才左一遍右一遍讲的那个逻辑吗?”

叔叔去了趟场部,递给布布一把糖。小点儿在为布布缝一件小袄,用的布是叔叔搞来的麻柳旗。旗是很好的布料,有的竟是的确良。麻柳旗上的经文可以放到河里去漂洗。急湍的河水力很大,只需将旗拴在木筏的桩子上等它漂,漂个一天两天就干净了。漂不干净的可以做铺盖里子或粮食口袋。因此只要当地民族出殡,叔叔肯定发财。军马场的人也想捞此类便宜但挨过出殡人揍。叔叔不怕揍,谁敢揍叔叔。小点儿手巧,替布布做衣裳的麻柳旗到她手里,多半还能省下料为自己做点小零件。她远远看着叔叔和布布。布布对叔叔的假眼珠很感兴趣,他竟取出来抛着逗他玩。这对叔叔是反常的:他一贯爱惜假眼珠,连打架都怕打坏它。这会却一忽儿抠出,一忽儿塞进,布布被他时有时无的眼珠搞得入了迷。一会儿,趁叔叔不备,他抢下眼珠就跑。叔叔吼了两声,并不追,任他拿它当弹球在地上滚。叔叔瘪着一只眼眶看布布玩,凶神恶煞的脸突然变得如此慈祥,使小点儿诧异。布布一失手,那东西滚落了。这下叔叔才着慌,但他并不责罚布布,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地趴在地上找。

见叔叔吃力地趴了很久,小点儿走过来,手里捏着那枚眼珠。她的表情使叔叔明白,她已在此观察了许久。布布此刻与叔叔并排站着,小点儿突然发现:这是两个大小不等的一模一样的爷们儿。

叔叔对布布挥手:“去,玩去。滚蛋滚蛋!”他背过身,把眼珠吮干净,装进眼眶。这套动作他从不背人,而当着这个美貌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难堪,有些自惭形秽。

小点儿走上去,尖着手指从他鬓角上拈下个什么,笑嘻嘻地说:“一根草草。”其实什么也没有。叔叔转过身,忽然用急躁的声音对她说:“我要找你谈谈。”

这就有了约会的暗示。现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将老杜打扮一番,让她替她出夜牧。

入秋的草地雨很绸缪。老杜对同组的姑娘说:“咱们不用都守着,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只要沈红霞不跟随出牧,她们总能设法钻到帐篷里睡一会儿。十多匹马病了,圈在另一块草场,沈红霞日夜守护在那里。

老杜给那些爱领头闹事的马打好绊,找个显眼处坐下来,心温温的。小点儿那诡秘的神色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奋:指导员叔叔要找你单独谈谈。现在没有人向往云母矿和奶粉厂,知青们听说自治州到他们中间来招工,就是说,可以进城了。招工名额很少,一般掌握在各连指导员手里。表现特别好的和特别坏的都别想走,像老杜这种几年一贯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见远远的草坡上缓缓走着那头驴。她用抛兜向它扔石头,直到身边所有石头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这时下起雨来,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驴脸。她解下黑斗篷式的军雨衣,朝它又抽又扫,它开始退缩。

它愁眉苦脸,丝毫没有侵犯她的意思。终于赶开它,老杜已浑身湿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将内外衣裤一件件捧着烘烤。她急了,想抢在叔叔到来前烤干它们。雨停后,月亮照着静止的马脊梁,她断定那头驴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寻找就看不见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马,把这个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听身后有马呼呼地喘息,滑溜溜的身体在雨衣下变质了似的,发起黏来。

你现在所看的《雌性的草地》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总裁小说网 https://www.zongcaixiaoshuow.com 进去后再搜小说雌性的草地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