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儿来一个礼拜了,秦惠廷怕误她事,总催她快回去,心里其实舍不得。梨儿还不死心,仍然不断地做秦惠廷的统战工作,惦记着把她爸鼓捣到乡下去,跟她和把势一起过。“你快回去吧,把爷们儿晾家里,你也真放心得下?”她妈也赶她。梨儿哼了一声:“我借把势俩胆子,谅他也不敢作妖。”话是这么说,梨儿还是心里长了草,把势的衣裳换没换?恐怕都味了,还有也不知道他吃得饱吃不饱……没等她动身,把势他爸他妈就托人送信来了,说让她多伺候伺候她爸,把势那,有他们老两口子呢,夜个,他们就已经去乡下了。秦惠廷嘴上假模假式地说:“你看,还得麻烦他们两口子,怪不合适的。”心里却豁亮多了,一想到他三闺女又可以陪伴在左右了,他就高兴,从桌上拿起罐头瓶子来。“来,吃两片橘子,去去火。”

梨儿说:“那是我妈给您的,您就留着吃呗。”秦惠廷拿勺连汤带水舀了一勺说:“我一个老头子吃这个干吗,这是女人吃的东西。”

这一天,桃儿她妈给她们做了韭菜合子,还搁了小虾米,几个姐妹抢着往嘴里塞,做得供不上她们吃,秦惠廷听着她们叽叽嘎嘎地吵吵,她们儿时的回忆又涌上他的心头——一晃,她们大了,而他也老了。这时候,桃儿拿了个合子递他。“爸,您尝尝我妈的手艺,我妈做别的不行,就烙合子香。”秦惠廷吭哧一口,烫得他直吸溜气,几个闺女乐得前仰后合,就瓜儿没乐,她心里有事。三道眉儿听说她爸病了,非要过来探望一下。她想,也好,借机叫爸爸妈妈跟三道眉儿见个面,蹚蹚道儿,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提前告诉她爸她妈,给他们打个预防针,别叫他们对三道眉儿忒冷淡了。

秦惠廷要叫孩子坐他腿上,孩子不坐,非赖在他妈妈怀里不可,“怎么不跟姥爷相好了?”他问。孩子其实不是不跟他相好,而是因为他眼睛不好使,只得用手上下摸他,孩子痒得慌。

秦惠廷不禁苦笑,心里很是失落,看来,他还得练,免得手上没轻没重。他要准备下半辈子靠这双手给自己带路了,现在,他撒尿都得老伴儿把尿盆给他搁好,站一边瞅着,让他尿都尿不出来。起码他得保证吃喝拉撒不用人管,自己能解决才行。“怕什么呀,老夫老妻的了。”他老伴儿说他。她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凡事都得靠人家伺候,拿不起来放不下,那还算什么大老爷们儿!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都是他的自尊作怪。

稍晚一点儿,一家人收拾了家伙,把桌子擦干净,开始喝茶,捎带脚扯扯淡。老秦家的闺女没喝茶的习惯,就秦惠廷一个人端个大茶缸子,其他人都以扯淡为主。

每个人都把听来的新鲜事,在这个时间说给大家,相互交流,这是一家子最亲密的时候。

桃儿她妈就坐在秦惠廷左边,以备随时帮他一把,她知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支使闺女给他干这干那,尽管桃儿总是说“爸,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来做”,他却一回都没用过她。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正欢的时候,秦惠廷竟打起蔫来,从打他眼睛不得劲以来,他就老是犯困,逮不逮就上下眼皮子打架……过去,只要几个闺女济济一堂围在他跟前,他就精神,美不够。

桃儿她妈说:“你炕上躺着去吧。”秦惠廷摇摇头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听着。”桃儿她妈硬是把他推到炕上,拉开毛巾被给他盖上。几个闺女赶紧踮着脚尖儿偷偷回到里屋,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桃儿她妈留下来,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像拍孩子一样地拍着他的膀头子,秦惠廷只觉一股倦怠在内心深处缓缓流动,很快,他就睡着了。桃儿她妈摸索着他的脑门儿,不烫,解开脖领子上的扣子,让秦惠廷松快松快,不勒得慌。

桃儿蹑手蹑脚地凑过来,咬着她妈的耳朵问道,“我爸睡了?”她妈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头警告她——嘘,小声点。

人一老,睡觉就轻了,稍微有点动静就醒,她妈拉着桃儿的手进了里屋,还掩上了门,但留了一条缝儿。

娘几个聊了会子闲篇儿,也各就各位躺下了,刚刚都迷糊着,秦惠廷又醒了,他现在很难一觉睡到大天亮,总是一箍节一箍节地睡。

他摸着一根烟卷,悄悄地溜达到门外,半夜,街上已经消停了,他点上烟,使劲吸了几口,他一时迷醉在沉寂的夜色中,虽然马路对面有路灯,可是,他瞧不见,站半天,他想回去,一扭身,却感觉有一双手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那是桃儿她妈。

自从秦惠廷的眼睛失明以后,他老伴儿把家里的摆设重新归置了一下,桌椅板凳都贴边放,免得秦惠廷出来进去绊着腿,摔了。她的细心,秦惠廷心里有数,嘴上却一句话都不说。他知道,他要没有桃儿她妈恐怕没法活,他这个媳妇是娶对了,这得感谢他老爹,是他给他包办的。

他的那些老同事来,夸他窗台上的那两盆花侍弄得不赖,八哥养得也好,秦惠廷知道,那也都是他老伴儿默默帮他做的。以前早晨起来,这都是他的活儿,现在由她来做了,做了,也不跟他表白一声。

“谢谢你了。”家里没人,趁着清静,秦惠廷叫老伴儿别忙了,歇歇。她在他身边坐下,他摸着她的手说。

“你就嘴甜,闺女们一来,你就顾不上答理我了,哼。”他老伴儿幽幽地说。秦惠廷心想:这个老婆子吃醋都吃到闺女头上了,幸亏这辈子我没敢拈花惹草,要叫她逮着,她能把我倒栽葱挂在房梁子上。“你笑什么,蔫坏损。”老伴儿用膀子亲昵地扛了他一下。这要搁在年轻时,秦惠廷会就势将她揽在怀里,如此这般,现在老了,也只能捏捏她的手,意思意思。

晚上,秦惠廷对老伴儿说:“孩子总这么围着我转,耽误她们,我不落忍,你跟她们说说,让她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老伴儿说:“你是想叫我把她们都轰走?”秦惠廷说:“你在咱家里最有威望,她们都怕你,我要是跟她们说,她们都当我是放屁。”老伴儿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凡是得罪人的事,你都让我去,纯粹是拿我当枪使。”秦惠廷搂搂她,透过薄薄的背心,他能感受到老伴儿温热的身体,他说:“你心眼儿太多了,总误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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