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势他爸这天来找秦惠廷,说是有要紧的事跟他商量,他怕桃儿她妈多想,直接找到秦惠廷所在的药房来。秦惠廷随便编排个理由,溜出来,俩半大老头骑车一直到了南市,找了一家小酒馆,坐下,一人要了半碗八分钱一两的白酒,加上一盘肉皮冻、一盘果仁,一边喝着,一边说起来。把势他爸先是把梨儿从头到脚夸个遍,夸得是天花乱坠,这个秦惠廷爱听。觉得把势他爸夸得不到位的地界儿,他还补充夸上两句,跟手,把势他爸又把儿子贬了一通,贬得一文不值,这个秦惠廷就不爱听了,将把势说得那么差劲儿,岂不是暗示他闺女没眼光吗?于是,秦惠廷也将把势夸了一番。把势他爸说:“两人走得很近,他妈问过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说,两人准备结婚,我们老两口儿吓一跳,虽说现而今不讲究保媒啊、合婚啊,但是放定过礼还是应该的,所以来找你老哥打个商量。”秦惠廷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事先梨儿也没给他透透风,这叫他不免有些气不忿儿。“这个嘛,我还没跟梨儿她妈妈核计好,这样吧,甭急,我们核计好再给你个回信。”把势他爸说:“也好也好,我们也可以赶紧把房子给他们归置归置,那天他妈跟梨儿提起来这事儿,她直说用不着,他们自有打算。”秦惠廷把一仰脖儿,把半碗酒都灌下去,他想起把势嘴歪眼斜的样子,心里直替自家闺女屈得慌。

这顿酒喝得最过瘾的是把势他爸,凭空娶进门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当然开心了,开心得忘了自个儿的右派身份,高谈阔论,指手画脚。秦惠廷大半时间喝得却是闷酒,把势那腿,走道都不给劲,将来成了亲,蹬高爬梯都得梨儿担当,他心疼,平时在家,她都没干过那些活儿……把势他爸越喝越精神,而秦惠廷却醉了。“我们梨儿要跟了你们把势,可是你们家的福气,你得给我当香饽饽一样供着,要不我跟你豁命……”仗着酒劲儿,秦惠廷把一肚子的窝囊都宣泄出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把势他爸倒不跟他计较,嘿嘿乐着:“我老伴儿也这么说。”等他们分手,各自蹬车回家,秦惠廷已经站不稳了,晃里晃荡。几个闺女见老爹敞着怀、唱唱咧咧地回来了,慌了手脚,搀扶他躺下,秦惠廷指着梨儿说:“我算白疼你了。”桃儿她妈紧着问:“梨儿,你怎么气着你爸了?”梨儿无辜地说:“我没有气他呀!”秦惠廷醒来之后,叫老伴儿给他倒了杯浓茶,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歉意地冲桃儿她妈说:“嘿嘿,我多喝了点儿,没说什么走板儿的话吧?”桃儿她妈说:“你一个劲儿说梨儿没心没肺,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秦惠廷眨巴眨巴眼睛问,“我说过这些个话吗?你别当真,都是酒话,都是酒话。”但是,他还是抽个空儿,冷冰冰地对梨儿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秦惠廷将把势他爸对他说的话跟梨儿复述了一遍,一点儿都不掩饰他的醋意——他爸爸居然比你爸爸更早地知道你的心思!梨儿赶紧给他解释:“他们家总怕我伺候完把势,掉头走了,他们家把势受不了这个刺激,所以我干脆把底儿交给他们。”秦惠廷翻翻眼皮说:“那你怎么在此之前也没跟我交交底儿呢?”

老头简直像个孩子!梨儿想。“我只告诉他们,我愿意跟他们儿子结婚,并没有说什么时候结婚。”秦惠廷说:“把势他爸告诉我,他已经开始收拾你们的新房了。”梨儿说:“收拾也白收拾,我压根儿没打算结婚之后住在他们家。”秦惠廷永远不知道他三闺女的小脑袋瓜里究竟隐藏着多少秘密。“你结婚之后,不住他们家,要住哪儿去?”他问道。梨儿抿抿嘴儿,没答复他。

“你是没看见我爸当时的脸色——面沉似水。”梨儿把这些告诉把势的时候,把势一边抖蒙葫芦,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因为腿不给劲儿,往前走的时候,不是迈,而是蹦,常常引得梨儿窃笑,她不敢笑得太张扬,那会伤他自尊。把势曾是个抖蒙葫芦的好手,最拿手的是扔到老高,还能接住,继续抖。“我们要是把谜底抖弄出来,恐怕我爸的脸色比你爸的更难看。”梨儿轻轻地说:“我们还年轻,我们得为我们自个儿活着,哪怕只是一回。”把势嗯了一声,自从他的形象改变以后,他的脾气禀性似乎也随着改变了,他不愿再接触人,以前的那些哥们儿来找他,他都躲着,他只愿意跟梨儿在一起,让她抱着他。

每回分手,把势都拉着梨儿的手,舍不得撒开,梨儿将他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他说:“每天夜里,我呼吸的时候,好像都能闻到你的味道。”

“我也是,我也是。”梨儿把头枕在把势的肩上,闭着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夜个晚上,我曾经梦见过把势,把势的嘴没歪,眼也没斜,她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他,奇怪的是,他却拼命地推开她,她再次扑上去,又再次被他推开——后来,她就醒了。

“嘿,你认错人了吧?”梨儿睁开眼,发现抱着的竟是桃儿,赶紧坐起来。桃儿一脸坏笑地说:“你准是做了个‘那样’梦,嘻嘻,瞧你那点子出息。”桃儿在脸上做了个羞她的动作。

“少胡说八道!”梨儿为刚才的梦而害臊,尽管那是潜意识里的情不自禁。

“你这叫做恼羞成怒,得了,我一定给你保密,绝不说出去。”桃儿说。“哼,说出去我也不怕。”梨儿说。桃儿眯缝起眼睛,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哎呀,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脸皮这么厚了?”“我叫你跟我挑衅!”梨儿尖着嗓子说,一把将桃儿扑倒,挠她的痒痒,桃儿怕的就是这个,她打着滚连连求饶。“做‘那个’梦的是我,还不行吗?求求你,快饶了我吧。”梨儿这才饶了她。

梨儿不会把这些个告诉把势,太丢人了。五大三粗的把势,一直想当梨儿的保护神,病了以后,他却性情大变,在精神上越来越依赖梨儿。

“乖,好好地给我睡觉。”梨儿挣脱开把势的怀抱。

“明天你要早点儿过来呀。”把势说。

“一定早过来,你就放心吧。”梨儿把脸送到把势的嘴边,小声说,“来,锛儿一个。”

把势就使劲儿地锛儿她一个。

“天晚了,路上小心。”梨儿临出门,把势他妈嘱咐她一句。梨儿发现,外屋的老两口子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他们在愁什么,想问,可是把势一再提醒她,时候不早了,她只好先走,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她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听见把势他妈说:“把势,往后你屋里的门不许销上。”

把势他爸也说:“真要出点什么事儿,我没法跟梨儿她爸爸交代。”

把势狡辩道:“爸,妈,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们担心什么?”把势他妈说:“就是因为你们不是小孩子,我们才担心。”把势他爸爸也跟着嘟囔了一句:“你们要是吃屎的孩子,我们何至于这么提心吊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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