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满月的那天,桃儿她妈就说转天要抱孩子去照相馆照相,瓜儿说不如同时也照个全家福。

没人反对,可是要凑一块儿也不容易,主要是果儿忙,忙着参加农村商业工作队,到四郊五县去当新货郎。言明说今个回来,晚晌饭一吃完,桃儿她妈就催大伙儿拾掇,梳头洗脸,穿上最鲜活的衣裳,等着果儿。

果儿一进屋,大伙儿都围上去,又嘘寒又问暖,这个说她晒黑了,那个说她累瘦了,她妈就把大伙儿拨拉开,张罗着果儿快垫补两口吃的,准备出发,只有秦惠廷神色庄严地坐在那里,瞅瞅老大,再瞅瞅老二,不知他寻思什么,透着那么一股子一家之主的派头,顶多说上一句:“果儿别急,再喝口稀的,太赶罗了小心闹胃口。”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进照相馆里,冷冷清清的照相馆里立刻热闹起来,桃儿她妈显然对那个矮得跟地排子似的摄影师不太信任,一再嘱咐他:“照好点,要是照坏了,我可不给钱。”摄影师叫她放心:“我干了半辈子了,还没人说我照得不好呢。”桃儿她妈说:“那可备不住。”秦惠廷嫌她话忒多,使劲儿瞪她一眼,她才住声儿。

秦惠廷坐当间儿,抱着孩子,桃儿她妈挨着他。姐几个一字排开,站一溜儿。桃儿她妈说:“就差俩姑爷了。”秦惠廷拿膝盖顶她一下:“注意力集中点儿,瞧着镜头。”摄影师用花轱辘棒哄了半天孩子,孩子才不哭闹,总算把这张全家福给照完了,告诉他们三天以后来看样子,看样子要是没意见的话,才冲相。桃儿她妈还叫人家给着上色。

他们一家子走了,摄影师还寻思:这家人够怪的,个个嘟拉着脸,就像谁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

确实,只有瓜儿跟桃儿她妈总是乐呵呵的,像吃了喜鹊蛋,而家里的其他成员好像一夜之间笑容都消失了,脸上的红晕也都退去,对此,桃儿她妈不是没感觉,况且,更新鲜的事也不断涌现,比如梨儿现在居然提溜个菜篮子替她买菜,桃儿愣也试着熬起山芋黏粥来,这简直是奇迹——不过,她把这些都归结为是她们小外甥降临的缘故。

闺女们越来越懂事,就更让她高兴了,她甚至出来进去都哼着评戏,似乎与这个家庭的气氛很不和谐。但是,没两天,她就不再让梨儿和桃儿介入家庭事务了,原因是梨儿买菜不知道挑,比如说买茄子吧,她是哪个光滑买哪个,却不知道哪个老哪个嫩,而桃儿熬粥,不是太稀,就是太糨,还得她在一边光临指导,用她的话说,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道手。“得了,你写你的材料去吧。”她把桃儿推开,亲自上阵。

桃儿写的其实不是什么材料,是信,是给炝锅写的信,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惜都是废话,谁都不提情啊爱的,桃儿她妈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心疼邮票呢。桃儿把这些信藏在褥子的最下边,免得被她妈妈发现。

夜个,向凯求她帮忙,帮他写黑板报。桃儿写文章一般,但写字不赖,尤其是粉笔字,她自个儿就说,她是块当小学老师的材料。向凯说得很客气:“要是你没什么急事儿的话,就帮帮我,要是忙,就算了。”桃儿本来就是个顺毛驴,你越凶,她就越不买你的账,你要来软的,她肯定就范。这次的黑板报是王杰事迹专版,桃儿写的是王杰日记摘抄。写完,旁观的人都叫好,向凯也拉住她的手,握了握,表示感谢。这是他跟她第一次的亲近,她觉得他的手特别柔软,他的手指也一定很修长,她想,但是她很快把手拿开,尽量想些别的,而不去想她的手与他的手接触时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挥之不去,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跟她这么近乎过。她想赶紧洗洗手,打开水管子,又不想洗了。回家的道上,她一直琢磨这件事,越琢磨越觉得对不起炝锅,截止到目前,炝锅都没摸过她的手一下——这不公平,进了屋,她第一件事就是洗手,还打了胰子,总算心里平静了一些。

往后,桃儿再遇见向凯,总是躲着,不是嫌他,而是怕他。而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她打饭时,常常是他恰好排在她后头,她开会时,他也常常偏巧就坐她旁边,这让她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直到有一天,向凯告诉她,石家庄有人要回来,取一些工具,回来的人很可能是炝锅,她才仿佛从一个什么圈套里退出来——她要告诉炝锅,他要愿意跟她好,她会答应他的。或者更婉转一点儿说,他要愿意跟她好,她可能会答应他。那样,她就死心塌地了。

炝锅要回来的那天晚上,桃儿躺在黑屋子里,眨巴着眼睛,就是睡不着,到天都麻麻亮了,才稍微迷糊了一会儿,然后,梳洗打扮,早早地奔厂里去了。这一天,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她最贴切不过了。可惜,盼星星,盼月亮,还是没把炝锅盼回来,一打听,原来回来的是他们保全车间那个长了一张娃娃脸儿的保管员,这简直是她有生以来最最失落的一天。

下班,桃儿在存车处又巧遇到向凯,他问她:“炝锅回来了吗?”桃儿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炝锅的名字打向凯的嘴里说出来,叫她心里一阵阵刺痛。向凯劝她:“别太失望,这次没回来,可能就下次回来。”桃儿说:“我说过我失望了吗?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失望来了?我凭什么要失望啊?”对她的挑衅,向凯并不接招。“好,不失望就好,正巧青年宫有个联欢会,咱们一起去吧。”桃儿说:“我没工夫。”骑车就走了。

一道上,她撞了两次车,还掉了一回链子,她突然感到寂寞和空虚。蹬出去不到三个楼口,她一拧车把,掉头又往回骑,快到车子门口,跟向凯打个对头,她问向凯:“你刚才的邀请还有效吗?”向凯说:“有啊。”桃儿说:“那么,咱俩一块儿去吧。”

他们到场的时候,联欢会已经开始,人们围成老大的一个圈子,席地而坐,原来这个联欢会是染料厂和染化三厂为庆祝他们的协作挂钩联合举办的,除了唱歌跳舞打快板之外,还特邀了驻军某部炮连给大伙儿示范轻机枪对空射击表演。这里有几个显然跟向凯是熟人,一再打听桃儿跟他的关系,他都一笑而过,桃儿因为两眼一抹黑,只得跟屁虫一样,向凯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在人群中,桃儿的心情好了许多,很像雨过天晴。散场后,大伙儿各自推上自个儿的车,驮着各自的女伴,或是陪着各自的女伴,离去,却没有谁主动要求送她,因为他们都以为向凯是她的对象,理所应当由他来效劳。奇怪的是,她居然对人们将他们俩视为一对的眼神儿,并不反感,起码没有表示出反感。

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桃儿才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坚持不让向凯送她,向凯非常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答应了,没勉强她,他知道,她不是可以勉强的闺女。桃儿一个人蹬车走了,他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尾随着在后边,桃儿知道他在暗地保护她,又后悔自个儿的执拗,几次想下车,等他跟上来,两人并肩骑,还可以说说笑笑……她得使劲蹬车,把向凯甩掉,不然,她怕她改变主意,停下车等向凯跟上来——真要这样,她会对炝锅有愧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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