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冬日

作者:柳建伟

这里我给大家讲讲涅阳人四十年解不开的一个谜,就是赵构的暴死。

因为他死得很怪,还沾着点香艳风流,所以,涅阳的老人爱讲,总要夹杂些轮还报应,年轻人爱听,总要展开丰富的想象,把听故事变成彻头彻尾的精神会餐。

赵构倒戈一击,只动动嘴,得了一大笔赏金。提心吊胆过了一段日子,屁事也没有,就挺起腰板在涅阳四条大街上招摇,屁股上带着一个二十响。赵构到底比彭秀清聪明,他不下赌场,只去酒馆,只去找女人。那天晚上,天特别黑。喝得半醉,晃到青石条街藏娇楼。正在和女人耕云布雨,忽然窗外飞进一个无头鬼,用一把牛耳尖刀把他钉在女人身上。“唉呀呀,那女人早吓死了,两人都赤条条的。”人们最爱听这一句。

县保安团死了个小队长,活该黄板牙倒霉。便衣队没收了全部财产,连姑娘也分了。据说黄板牙那晚也撞见过这个无头鬼,第二天就变得疯疯癫癫,在涅阳快解放的时候,淹死在护城河里。

人们说,这是报应。二十八个鬼追着你,还能活吗?黄板牙也该死,他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保安团晓得鬼不能杀人,查了半年,查个一团乱麻。再说,无头鬼不杀赵构,吴司令还能容他活几天?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久,闻庄也知道这事。闻兰见了彭秀清,就说:“赵构这天杀的死了。”

彭秀清听了一脸的笑,并不答话,只挤出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好像并不觉着奇,早是预料之中的事。

闻兰怔了怔,“真可惜,可惜他一肚子学问。过电是个什么东西?”

并不见闻兰高兴,彭秀清觉着扫兴,无精打采地说:“没见过,大概是一种酷刑。”

那些艰难的日子,闻兰坐在纺车前把它们打发掉了。芸生说这天下迟早要姓共产党,闻兰相信,因为她也加入了。芸生说他要回来,闻兰就要等他。芸生从来没骗过她。

那年冬天你瞒得我好苦啊!你大小瞧俺闻兰了。你既然不相信我,为啥还要到闻庄?你怕吐了真情我会去县里告发你。为了你有这个念头,我到死也不能原谅你。你不是能说会道?为啥三十几年不敢回来见我?

听者无言。

石芸生四四年初冬又回涅阳一次,这两年他展转颇多,撤到解放区之后,他才发现革命形势不是那么乐观。六万新四军只有二百里见方的根据地。四周有三十万国民党精锐部队张着一个大网,只等着国共两党彻底撕破脸皮,就把他们捞进网中。各县正在进行的剿共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日本鬼子早已占了武汉。三家牵制着,都想坐收渔翁之利。只穿了三个月军装,他又在武汉戴上了礼帽,穿上了长衫,当上了洋行总经理。根据地需要钱。他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妻子,当然是假的。因为总经理该有家室。四三年冬天,一个女人尖利的嚎叫声曾经撕碎过武汉的一个黎明。一只巨灵之掌从混浊的苍穹中伸下,轻轻拍打出女婴第一声哭啼之后,世间的真真假假就很难说清楚了。一年前的一个冬夜,两名共产党的男女大学生在桔黄色铸起的一个神秘的氛围里,踏着真丝棉被铺垫的小路,登上巫山之巅。巫山之云雾吹落了一张破旧的省报,报纸上男人的泪痕还没有完全消尽,报上说:豫西剿共成绩斐然,涅阳共匪内哄,被一网打尽。

他躲进那片甘蔗林里,贪婪地嚼着。从襄阳逃出来,他和一个要饭的没什么两样了。胡子一寸多长,长衫已让沿途的荆棘挂成碎条。他曾绝望地祈求过上苍:只要让我活下去。那时他没有做过省政协副主席的梦,就像几十年后在干校一个样。

他伸进怀中摸出十几个虱子,疯狂地把它们用尖利的牙齿咬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只刮着一阵感觉不到的风。透过甘蔗的缝隙,他看见了那棵无风自摇的老槐树,看见了河堤上化作泥土的无数只槐花的尸体,炊烟弥漫了赵河岸边的小村庄。

石芸生脑子里转着无数个念头,她为什么能活着?到底一网打尽是真,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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