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与狂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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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有一点点老了,你依咱们的传统习惯号称八十高龄。耄耋之年的说法使你觉得祖宗们很幽默。这字形也有点逗你玩儿的天真。视觉暗示是头发太多太乱舍不得花钱理发。还有蓬乱的胡须。说不定心情也有点芜杂,像是许久没有修剪的草或者灌木。

但是你说你昨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梦,至少二十年你没有做过此类梦了。梦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厚嘴唇、大眼睛姑娘叫着爷爷从你的后背搂住你的脖子,应许说会帮你从已经下班的储蓄所取出现金。你说你接连去了几次银行,你苦于排队,你放弃了如期取款的希望。女孩子说她能,她做过出纳要不就是会计,她认识银行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行长、经理、理财经理与业务员、清洁工与警卫。她是广东人,她有着广东女儿的厚嘴唇与大眼睛。然后她搂住了你,暗示你只要背着她过去,她负责你的款项。然后一切实现了。即使是叫着爷爷,一个妙龄女孩趴到你的背上,人仍然有些兴奋和欢势。

青春和耄耋本来并不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青春太多了,压缩成了耄耋。耄耋切成薄片,又回复了青春。

对不起。你还从广东想到了越洋到非洲、欧洲、北美与拉丁美洲。你想到了巴西的狂欢节,除了巴西与月球,你的感觉是哪儿都去过了。然后你思考了良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不是年轻时候你最担忧的所谓“战斗意志衰退”。这里缺失了一些理想主义,缺少了一些浪漫情怀,失去了文学诗学英雄气概。文学地活一辈子,这并不容易,这容易造成神经方面的夸张与生活方面的偏颇。不再文学或者再不文学了,这也很烦闷,很空洞,很失落,因为在咱们这边,人们对文学的期待与依赖已经太多太多。

所以你从来不拒绝世俗,同时从来不把酒色财气看在眼里,你不介生活的意。你不膜拜也不恐惧。你不拒绝黝黑的与白皙的女孩子,不用说,还有银行和超市,餐饮与足底按摩。醒过来你后悔了半晌,你为什么没有在梦里请那个帮你取款的孩子吃一客冰激凌,然后给她介绍一首雪莱的或者杜牧的或者干脆是你写的诗。在梦里你仍然错过了慷慨与浪漫的一刻,你缺乏激情和活泛,缺乏公关意识公关习惯。活就活了。吃就吃了。好就好了。梦醒以后,一切遗憾已经难以弥补。

你还梦到了你童年时代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小小街巷。那条名不见经传,有时地图上都没有标上的胡同,自西向东,到了你那儿拐了个弯,向南再向东走了。你正好在拐弯处,你家的木门是向西的。一到夏天,它接受了太多的阳光照晒,门变得刺目而且烧灼。它的红漆斑斑剥落。其实三个月前还重新油漆了一回,油漆的时候铲掉了老漆,洗刷了尘土木屑与岁月的痕迹,抹上刺鼻的腻子,包括黏结剂有机化合物、增稠剂、保水剂、防腐剂等,用防水布条塞进门缝,再刷上两遍紫红油漆。

仍然经不住风吹日晒,经不起岁月的毁灭的坚决与不离不弃。仍然没有停止皴裂剥落。

你因为青春的烦闷与躁动离开了这个虽然简陋,仍然有着砖花门楼的木门院落,离开了后院的古槐与前院的茅房,你太忙了,你太多地冷落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母亲、姐姐、邻居。这天深夜,你是深夜才赶到这里的。你疲惫不堪。你怀着歉疚进入了这个寒碜的院子。你熟练地开了门,开了灯。你大吃一惊,你没有看到一个亲人、邻人、熟人。你闻到了自己的家的亲切熟悉贫穷的气息,有点老腌萝卜的味,也有陈旧的被褥的汗气。你找不到人,找不到自己的母亲与童年了。你很沉重。你哑然也黯然。

这是梦中的一次诀别,别了,过往的一切,还有其他并不像你人表现出来那样轻松的故事。你不想告诉他人。把阳光晒给世界,把阴影咽到肚里,把幽默玩到舌尖上,把沉痛捏成花色。这才是真实的你。

尤其让你糊涂的是,不论睡去还是醒来,你始终记得你们家另外曾经在一个热闹的商业区的小胡同里临时租过两间朝阳的房屋。那两间房的位置比其他房屋略高一点,说明那里你们混得还可以。你与母亲、姐妹与弟弟住一间,你的姨姨与姥姥住另一间。姥姥常常把玉米窝头烤得焦黑了再吃,她说是为了克食。你只在那里住了一夜,你走了。因为赶一个重要的会议,因为你在为历史的飞跃而烧灼,因为你越来越希望自己具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因为你甚至于在家里也为自己的历史使命而悲壮庄严。在你的家庭里,一直是只有你有忙碌的日程表。你怎么那么讨厌,也很是可怜。这就叫作赶上了大时代,其余的一切都压缩到了最小最小,都显得渺小卑微,穷极无聊。巨人的时代没有给侏儒爬虫们留下地盘。唱战歌与赞歌厮杀猛进的时代,没有给金嗓子甜姐儿留出平台。

这是真有其事吗?是梦?是恍惚的臆想?是年年都在淡化,却仍然迷迷糊糊一堆的块垒。难以淡化的仍然是一个遗憾,你希望在高龄之年闹清自己的闹市小巷偶居记忆的现实性或超验性、虚幻性。

年龄,时间,流水。似真似幻,似梦似形,似亲身亲历、切肤切近,也似灯下波影、恍惚朦胧,似记得也似忘却,信则有,不信则无,忆则有,不忆则如想念的风吹起的想象的烟雾。

假设你们又见面了,你也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的你,她也不是六十年前的她,院子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的院落,街已经不是六十年前的大街,记忆已经变形。已经别了,别离了,另一个你,另一个她。这究竟算是找到了、抓着了、凿实了,还是遗失了、过往了、灭绝了呢?

不要期盼重逢,其实重逢就是失去,不要约定重游,重游其实就是归零。

有时候你会深入到记忆的深水里,黑暗,幽光,昨日还声气相通,如今却相隔万重,有一点细细的音响,有一点微微的笑容,更多的是平静的忘却。最好的记忆原来是慢慢地闭上眼睛,回到童年,回到母亲怀里。有时候你会蓦然地一喜,你们破镜重圆,你们拉起了手,你重又得到了一个清澈期待的秋天。你的所有的大事都是在秋天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有过曲折也有过迷误,在秋天,一切重新开始得比原来更好。在秋天你们决定了你的一生,她的一生,还有后来的她的一生。然后,当然你是丢失了一切往日。

无论如何,你长大得太急,太躁,太轻易。你想起了一个好友的段子,他的孙子去考中学,卷子上要求填空:“中国共产党是()()()()性质的党”,他填的是“急性子”。根据是他的父母都是共产党员,他认为他们的脾气都急。各方面说他的孙子那么小,不知道“性质”一词,大了也未尽弄得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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