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作者:许开祯

苗雨兰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低估了楚雅,苗雨兰把啥都想到了,一步步全设计好了,就是没把楚雅想透,想明白。结果,让楚雅搅了局。

这女人,说变就变,变得没一点征兆,毫无来由毫无迹象,而且没一点回旋余地。苗雨兰直叹,自己遇上神经病了。

当天晚上,库管处老王头给苗雨兰收拾了房间,清扫干净,苗雨兰心安理得住了进去。奔走一天,她是累了,洗洗,啥也没再想,睡了。没想这一觉,睡出了问题。

晚上很迟的时候,院里有了响动,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后,楚雅拉着邓朝露出去了。对此行,楚雅绝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一时冲动。早在还没来水库的时候,楚雅就想过这问题,但当时她犹豫,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想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这真相害了她半辈子,后来又殃及儿子秦雨。如果早点知道,她的人生就不会这样,不会无缘无故去恨邓家英,更不会用一生的“谩骂”与“骄横”来报复丈夫。这样想起来,楚雅就悲痛得不成,她是一个被谎言和猜忌伤透了的人,也是一个被假象蒙骗了大半辈子的人。所以,想急着把真相告诉邓朝露,让她从假象中跳出来。另一方面又怕真相一旦传出去,会毁了她们。她们是指邓家英,她用一生来仇恨的女人。还有邓朝露,她本该像母亲一样去疼爱,结果却用一把变了形的刀子伤了她的童年、青春还有现在。楚雅怕自己一冒失,再次伤害到她们。到库上后,楚雅先是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跟邓家英母女接触,好几次,她把话题投过去,有意识地想试探试探这对母女,结果发现,情况没她想得那么严重。邓家英这边多少还有些惊悸,怕失去什么,邓朝露这边却毫不介意。有天她跟邓朝露有意谈起了身世,是借别人身世说的。邓朝露听了非常平静,一点看不出被触动被打乱,反倒用质疑的口吻说:“你觉得纠缠这些有意思吗,人生是往前走的,我才不会为这些事伤脑筋。一个人不管来自哪,过去怎么样,那是他的历史。人不能总沉湎在过去,过去的不幸还有灾难都是为今天准备的,我只要今天幸福,明天比今天过得更幸福。”她脸上真就晒满了幸福。

楚雅不大相信地问:“露,你幸福不?”

“幸福啊。”邓朝露大方地甩了甩头发,仰起脸来,非常愉快地说,“天下怕是没有比我再幸福的了,该有的我全有,我还奢求什么?”那一刻,楚雅真是被震撼,她看到了一张阳光灿烂的脸,邓朝露浑身被幸福包围着,浸透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甜蜜的微笑。原来幸福的人是这个样子,苗雨兰这一生,怕都没有这样一个时刻。

楚雅自此坚信,邓朝露有一颗坚强的心,什么也甭想摧倒她。

楚雅改变了主意,决计不把这秘密说出去,她不能打碎这孩子的幸福!

但是苗雨兰来了。苗雨兰一来,情势迅速发生变化。她会说出来的,一定会。从看到苗雨兰那一刻,楚雅的心就开始发紧,恐慌得要死。她在堤坝上慢悠悠走,不急着进院里,就是在想到底要不要阻止苗雨兰,怎么才能阻止。等到了院里,看到苗雨兰跟秦继舟在院里公开吵架,楚雅就知道,灾难来临了。

那张嘴是封不住的,或许这次来,她就是想把一切搅翻,包括被岁月尘封了的秘密。楚雅明显感觉到苗雨兰的敌意,这敌意既跟苗雨兰夫妇目前的处境有关,更跟她家秦雨有关。楚雅没怕,这个晚上,楚雅比平时镇定得多,她把邓朝露叫进屋子,先是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说,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邓朝露不解,问:“见谁,为什么要在晚上?”楚雅非常神秘地说,见他必须在晚上,白天我们谁也看不见他!

邓朝露已经知道,她的生活要发生一些变化了。事实上最近她的生活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她在变化里痛苦着,思考着,也成熟着。现在的邓朝露已经不再惧怕这些变化。让该来的都来吧,生命如水,会把各样的船渡过去。邓朝露不是悲观,也不是绝望,因为她在一次次的痛苦里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渡的过程,你在不同的阶段渡着不同的事。苦难也好,悲情也好,它只有一个目的,反过来渡你,把你渡到阳光中去,渡到路宽的地方去。邓朝露以前是很被一些事纠结的,比如身世,比如爱情,比如事业,也比如流域。这个阶段,邓朝露真是不被这些事纠结了,尤其路波的死,仿佛把她一下渡出老远。站在很远处看现在的自己,邓朝露发现,那些所谓打在自己身上的伤,其实都是别人的。世界有时候会很混乱,会把一些本不该你承担的东西错放在你身上,让你累让你痛,也让你对世界的看法变得混杂,变得疑虑重重。人还是轻装上阵的好,没必要让陈旧的过去拖住你自己。有些事有些人,如果你留恋得太久,它就像影子一样附体,让你不再是纯粹的你,要么成为别人的化身,要么变成别人情绪的储存器。邓朝露年轻,她希望自己的脚步更明快些,行走的力量更大些,速度也更快些,要想这样,就必须放下许多。她忽然记起好友宋佳宜跟她说过的一番话,是在宋佳宜从西藏回来后。我们不是被别人挡住的,脚步真要前行,怎么也挡不住,事实是我们总被自己拖住,被我们混乱的思想拖住,被我们揣在心里总也不忍丢弃的过去拖住。我们总在纠结过去有什么错,却不肯去想明天应该走向哪。

楚雅把邓朝露带到了路波坟上。如果说必须有人撕破某道黑幕,楚雅决定自己先来。或者她和苗雨兰间注定要有一个先下地狱,这个人必须是她自己!

楚雅说的时候,邓朝露看似很淡定,夜色很浓,掩住了邓朝露的脸,楚雅看不到她的表情,当然,也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刚开始讲时,楚雅还有点胆战心惊,更有点力不从心,生怕舌头突然打软,讲不下去。讲着讲着,楚雅就被故事迷住了,身不由己掉入一个迷宫,里面不只是黑暗,更有诱人的爱,有令她心灵震颤的伤悲。她更像一个掉进深潭的溺水者,讲述的过程也是她自我救赎的过程,她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杂木河水管处那个夜晚路波讲给她的故事复述完,然后长长地吁口气,如释重负般抬起头,跟邓朝露说:“我原想把它带进坟墓,但是我做不到,真做不到。”

邓朝露不为所动,她像泥塑一般,从站到坟头那一刻,身子就没动过。楚雅讲的过程中,她感觉血凝固了,脉搏也没了跳动,身体是僵的,如一棵干死的树,插在那里。楚雅连着叫了她几声,她都像没有听到似的僵在那里。楚雅突然有点怕,很怕,往前走两步,想伸出手,揽住她。或者把胸脯给过去,让她有所依靠。邓朝露突然从僵死中醒过来,一把推开楚雅,疯了似的扑向路波坟茔。

黑夜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楚雅的心被那一声扯烂了,血无声地流下。

黑夜里,楚雅看见,邓朝露死死地扑在坟上,整个脸都贴在了坟堆上,胸口那里贴得更是结实。两只手像钻机一样钻进土里,还不甘心,还要把整个人钻进去。她没哭,胸腔里发着呜呜的声音,嘴巴却死死地咬着。她爬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然后猛地起身,朝堤坝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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