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火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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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洋车,倒电车,又倒洋车,还在东车站里边转了一圈,金善卿这才甩掉了巡警道的暗探,来到法国桥。坐洋车从法国桥到约定的接头地点犹太俱乐部,按直线距离算,最多不过25个大子的车钱,但这中间隔着一条墙子河——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为了防范捻军,绕城修了一圈的濠墙,墙就是围墙,濠便是筑墙取土顺便挖成的墙子河,今日此处已被填成通衢大道,大号“南京路”——所以,要到河对岸去,只得绕道黄家花园的小铁桥,这样就得40个大子。要是依金善卿当年的狗少脾气,一高兴说不定会赏给车夫一块鹰洋,值400大子,如今跟革命党打连连,为他们节俭些经费乃分所当为,美中不足的,只是少了当年耗财买脸,谢赏声震耳如雷的快意。

路过稻香村南味店,他买了二斤用草绳扎好的水磨粘糕,方方正正的一捆,这是这次接头的暗号。对方是北方革命团体之一,铁血团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说是穿件出炉银色的缎马褂,手里拿个烟斗。金善卿提着一捆粘糕,就着犹太俱乐部门口的电灯,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寻找,没这么个人,反倒招过来七八辆洋车和五六个拉客的流莺。一个鼻涕拖得老长的报童,举着最后一份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今天的报纸他早上便看过了,宣统皇上退位了。

来接头的庄子和其实早就到了,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界,候着。他怕对方是个“棒槌”,引来巡警道的暗探。金善卿提着粘糕一露面,他打心眼儿里喝了声采,好个体面小伙儿,那股子轻松自在的自信劲,不像是与革命党来接头,倒像是阔少爷逛小班。用他这模样画张富贵孝子图,倒是好题材。仇十洲的笔法用在他身上显老点了,还是新近成名的任伯年的彩画法更相宜。他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草稿,眼睛察看周围的情况。带枪的同伴伪装成拉洋车的,蹲在俱乐部门口,另一个正与两个野鸡闲扯皮。经过三四年的历练,同志们都成熟了。见拉车的那人抽出条手巾抖了几抖,庄子和这才抖开卷在手中的马褂穿上,把烟斗插在嘴里,施施然踱出来与金善卿打了个招呼。

“徐老弟,老没见了,发财呀?”庄子和打招呼的声音很大,小白楼那边的巡捕也能听见。

“马三哥,您了发福了。”其实庄子和干瘦干瘦的,还留了两撇未老先衰的髭须。金善卿的嗓音也给带高了,守着密谋者接头的规矩。“这一阵子老没见您,怪想的,正想年下给您拜年,这个巧。”随口讲出毫无意义的客套话,是金善卿自幼练就的本事,大家公子,没这点子出息还成?“我这厢有礼了。”

“拜个早年儿。”两人当街相对作了个大揖,眼珠四下里一转,庄子和低声说:“另找个地方。”

“又扰您了,总让您破费。”金善卿跟在庄子和侧后一点,看出他的那件出炉银的马褂是件估衣,开衩处还缝着标价码的白布条,而且并不合身,腰身宽大,袖子又太长。如今哪还有人穿这种颜色?太过轻佻了。

往前走几步便是达文波路(今建设路),俄国健身房对面,有家夏太太饭店,地道的俄式西餐。在木板隔成的火车座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像对儿小媳妇样的窃窃私语。

一个细腰大屁股的白俄女招待,老大不情愿地扭了过来。“来份红菜汤,多下番茄。罐闷牛肉,炖得烂烂的,大列巴。”庄子和饿了。又问金善卿:“您也来一份?”

金善卿只要了杯俄式红茶,多加奶油。

“人是铁,饭是钢。尤其是干这个活,更得吃好了。”庄子和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杀头的姿势,在金善卿看来,他有些大大咧咧,同时,他心下也有几分佩服,闹革命这活儿,要想成大事,就得有这份坦然,洒脱劲儿。

“那批军火给扣在津海关了。”他觉得还是先交代正事为好,错在自己,脱不了干息的。

“昨天下午我就知道了。先吃东西。”

茶很烫,比上学时在北京喝的地道。要说这些个洋玩意,北京与天津比起来只能算是乡下。金善卿品味着混合着浓厚奶油的俄国茶,悄悄打量对面的人。

这个人绝不是穷人出身,他领口、袖头露出的雪白的仿绸小褂,浆洗得与金善卿自己的一样干净;辫子肯定不是这几日才剪的,留了个短短的学生头,透过短发,看得见好看的青头皮。他应该比自己大个五六岁吧。这个人很对金善卿的胃口,可惜是在这么个不方便的情况下见面,要不,兴许能交个朋友。他好交朋友的心情如同他要发财的心情一样迫切,当然,得先推翻满清政府。

镇反干部:你当时知道庄子和这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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