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作者:张浩文

布谷鸟又叫起来了,村里村外都回荡着清脆的声音: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往年它一叫,人们都喜上眉梢,总算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春季,要吃上新麦了!大家取出镰刀,在磨石上蹭得山响,急不可耐地要下地割麦了。可今年布谷鸟嗓子都喊哑了,人们却无动于衷,镰刀都急得生锈了,大家也懒得去碰它。

镰刀派不上用场了。地里空荡荡的,去年干种的庄稼基本没有发芽,在土里就捂死了。水田的情况稍微好一些,浇过一水的出了苗,可后续的墒情跟不上,发育不良,至今长不到半尺高,吐出的麦穗只有指甲盖大。这样的麦子个头矮,没法下镰,只能拿手拔。拔下的麦子差不多都是秕壳子,能收回种子就算烧高香了。

这个五月端午周家寨人是在愁眉苦脸中度过的。夏粮绝收了,他们彻底断了指望。俗话说荒年怕尾不怕头,开头容易结尾难,年馑刚开始大家多少都有一些陈粮,能支撑一阵子,到后来粮食吃完了这灾荒还没有过去,他们就慌了。关中大旱已经持续快一年了,去秋今夏两料庄稼绝收,除了积蓄深厚的大家富户,有多少人能撑到现在?很多人早就没有粮食了,靠的是野菜树皮度日。

逃荒开始了。腿脚灵便的,有力气能走路的,他们不愿意窝在老家等死,出去逃荒了。逃荒的去处是南山。那里是秦岭腹地,山上潮湿,总可以长庄稼的,即使没有粮食,也可以找到山货野味充饥。更远的是翻过秦岭到陕南,那里是北方的小江南,鱼米之乡,混一口饭不是难事。

五月的关中出现怪事了。北山畔的人逃到了这里,这里的人却要逃到南山里,他们一拨来了一拨走,就像接力赛。

能逃的逃走了,不能逃的只能死守家里。老人们都没有走,他们一是走不动,二是不愿走,宁愿饿死也要埋在祖坟里。老人不走,他们的儿女就被拖累住了,孝顺的晚辈不能丢下长辈不管。没有逃荒的咋糊口呢?他们也得活下去呀,这时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背粮。

背粮就是到南山以至陕南一带去买粮食。那里没有遭灾,粮食便宜,从那里买来粮食,大人背一百多斤,娃娃背三五十斤,几百里路程运回来。背一趟要走二十多天,秦岭全是山路,陡峭湿滑,没有走惯山路的平川人空走都要手脚并用,更不要说负重百十斤了,稍不小心就会掉下悬崖。每运一次粮,总有人回不来。这百十斤的粮食背到家其实只剩一半多,因为背粮的人每天还要自己吃,住店喝水之类也要拿粮食换。就这点儿粮食也不敢保证一定就是自己的,路上还有土匪呢,遇上土匪能逃活命就不错了,饿急了的土匪连人肉也吃。

就算这一半粮食背回来,也不能全部留给家人吃,还得再分一半卖出去,换来下一趟买粮的资费。要是家里人口太多,那就不能卖粮食了,必须另想办法筹集钱款。能有啥办法呢?屋里屋外转圈看,踅摸还有啥东西可以卖。地是最不值钱的了,现在没人要,那就把桌椅板凳柜子条案拿到集市上试试运气。实在不行,就上房拆檩条,把窑洞的门窗挖下,甚至把老人的棺材寿衣豁出去典当了。有这些东西可卖还算是幸运的,有些家里穷得叮当响,没啥可卖的,最后只有卖人了。卖啥人?女人娃娃!就这两种人有人要。不过这卖的方式有讲究,不同的市场价格不同,在老家卖连牲口的价格都不如,牲口可以杀了吃肉,可吃人终究还是有些忌讳。要是把人弄到南山那边去卖,价钱就翻跟头了。山里的光棍跟树木一样多,那里的女人都往山外跑,难得有山外女人嫁进去的。

周家寨的毛娃就是这么干的,他要卖媳妇。毛娃干得很巧妙,去南山时他对媳妇说,咱家人多,我一次只能背几十斤,你这次也跟我一起去吧,给我当个帮手,多少也能背一些。他不敢提前把话说穿了,怕媳妇不愿意,先把她哄去了再想办法。毛娃媳妇心疼男人,明知道背粮受的是牛马罪,连男子汉也未必顶得住,但还是一口答应了。到了南山,毛娃借口先去跟山民谈买卖,让媳妇在外边等着,他挨家挨户给媳妇找买家。

毛娃心里那个疼啊。他跟媳妇成亲十年了,媳妇给他生了四个娃娃,整天忙着带娃娃,伺候父母,外带经管毛娃的傻大伯。大伯得过羊角风,光棍一辈子,时不时犯病,犯了病吃屎喝尿都做得出来。这样的媳妇他咋舍得卖?可不卖她又卖谁啊?娃娃当然也能卖,可没有女人好卖呀。山里最缺女人,只要是女人,不管老少美丑都很抢手,带娃娃来就不一定了。要是娃娃卖不出,不光是没有钱买粮,而且他们俩也会饿死在半道上。毛娃一家一家地走,他的腿像绑了石头一样沉重,他既盼望有人立即要了他媳妇,让他赶快从痛苦的熬煎中解脱出来,同时又怕有人会这么做,那是从他心口生生剜去一块肉!

毛娃很快就找到买家了,一个是三十多岁的猎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汉。毛娃掂量了一下,选了老头。这有点儿不合情理,可不知咋的他就这么做了,他给自己的解释是那个老头出的价高,可那仅仅是高了五毛钱。

当毛娃把媳妇领到那个老汉家里时,他才跟她说了实话。媳妇当下蒙了,她不相信毛娃会这么做!可毛娃的神态告诉她这是真的,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她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啥话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毛娃。毛娃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冰冷和刺痛,让他身体急遽收缩。他承受不住愧疚的挤压了,抡起巴掌扇自己的耳光,咒骂自己,我不是人,我没本事!媳妇拉住他的手说,娃他爹,我不怪你,要怪就怪这瞎了眼的老天爷。

老汉拿出身价钱交给毛娃。毛娃数钱,媳妇看着他一分一厘地认真清点票子,这情景让毛娃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点清钱他立马要走,媳妇却叫住他。媳妇把自己穿的夹袄和鞋子脱下来,交给毛娃,叮咛说,你把这衣服给咱妈带回去,她一辈子穿的都是补丁衣服,我出门穿的这件衣服是当年的嫁妆,还是半新的,给她老人家遮寒吧。我这媳妇没当好,十年了也没有给她缝一件好衣服。这鞋子给咱大女子,跟她说妈对不起她,半道把她撂下了,以后就靠她经管一家人了。

毛娃一听,眼泪唰一下奔涌而出,他一把抱住媳妇说,我不卖了,要死咱死一起吧!

两个人抱头痛哭,哭得那老汉不耐烦了。他说,你不卖了把钱还给我,我退货就是了。这一句话让俩人都住了哭声,他们当下陷入绝境。退了钱拿啥买粮食?空着手回家,不要说家里那七张嘴没指望,就是他们两个人也会在半路上饿死!这道理谁都明白,可要说出来却太难了。

最后还是毛娃媳妇张口了,她说,你就把我卖了吧,我愿意。

可我不愿意!毛娃说。

你把我卖了是好事,我在这里享福呢。毛娃媳妇惨然一笑说,这里有粮食吃,不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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