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作者:张浩文

引娃一直朝东走,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到了西安。当她一头扎进西安城时,欣喜的心情无法形容,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立功哥,我寻你来了!

引娃高兴的不光是她找到西安城了,更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应验了她心里许的愿。自从离开周家寨,引娃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她这一辈子除了北山畔,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北山畔是别人拿毛驴把她驮过去的,她既不用走路,当然也就不担心走失。可西安不知道比北山畔远多少,她既不知道它在哪里,也没有牲口供她脚力,她一个单身女娃在外面乱闯,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一路上她饥了啃干粮,渴了喝河水,困了睡烂窑,凭着一张嘴打问路程,坚定不移地往东走。在路上她向老天许了愿,老天要是有眼,让她找到了西安,那就意味着她跟她立功哥有缘,他一定在西安等着她。要是他们无缘,老天爷就不会把她引到西安,她不是自己走失了,就是叫狼吃了,叫土匪抢走了,叫人贩子拐卖了,反正兵荒马乱的,一个单身女子在外面,啥事都可能发生。现在她居然毫发无损地走进了西安城,那就意味着老天爷要成全他们。这是让她欣喜若狂的事。

可是引娃高兴了没几天就发愁了。西安城太大了,她到哪里去找她立功哥?她原先已经想到西安城会很大,比绛帐镇大得多。可它再大,就算有十个绛帐镇那么大吧,那也没有关系,她豁出去十天半月挨家挨户去打问,总会找见她立功哥的,哪怕是他藏在老鼠洞里,她也能把他掏出来。可是当她置身西安城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绛帐跟西安根本没法比,就算是把绛帐扩大一百倍也只能顶西安城的一个角落。她一进西安城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渭河里,根本不知道河岸在哪里。

可是引娃不怕,西安城再大总有边界,她一寸一寸地找,总会把它找遍的。只要她立功哥在这里,她豁出去一辈子去找他!她是从西门进城的,就从西门一家一家地问。别人问这人长的啥模样,她就给人从头到脚地描绘,人家听了摇摇头说,女娃,你这样寻人不行,你说得再详细,别人还是不得要领,你有他的相片没有?有相片别人一看就清楚了。引娃不知道啥叫相片,人家给她解释半天她还是不懂,解释的人见她是个乡巴佬,啥世面也没见过,就没有耐心了,说这街道上就有照相馆,你进去看看就明白了。她经过打听,果然找见了一家照相馆,进去一看,墙上贴了许多年画,不过这些年画上的人好像不是画出来的,简直就是拿真人拓出来的,太清楚太逼真了。人家告诉她这就是相片,她立即给人家说,我也要一张。她相信手上拿了她立功哥的相片,西安城里只要见过他的,立即就可以把他认出来。照相馆的师傅把引娃领到一个拿黑布蒙起来的匣子面前摆弄了一会儿,说好了,叫她第二天来取相片。第二天她急不可耐地来到照相馆,人家给她一张一寸见方的纸片,她一看立即叫道,错了!错了!照相馆的师傅以为把她的相片跟别人的弄混了,拿过来跟她一比照,说没错,就是你嘛。引娃说,我不要我,我要我立功哥!师傅被弄糊涂了,问她,你立功哥在哪里?引娃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就是要拿着他的相片寻他呢!师傅说,照相要本人来,本人不来照不了。引娃说,年画不是想画啥就画啥吗?我要财神人家立即就能画出财神。师傅说,我这是照相馆不是卖年画的。引娃质问他,那你咋不早说?师傅倒被她气笑了,说这还用提前说明吗?谁进照相馆都是给自己照相的,没人替别人照相,你说给你来一张,当然照出来的就是你了!

引娃一尻子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心里凉了半截。她倒不是心疼钱,虽然照相的价钱相当于两斗麦钱,她是心疼这个寻人的好法子不能用了。不过年画的说法倒是提醒了照相师傅,他经常给相片修底片,还会把黑白相片修成彩色的,多少有些绘画功夫,于是就对引娃说,我会画像,要不我给你立功哥画一张?照相师傅怕引娃要退钱,这些乡下人有时会胡搅蛮缠,闹起来影响生意。

引娃一听眉开眼笑,说太好了。照相师傅准备好纸笔,问引娃,你那位哥是你亲哥吗?引娃问,这有啥关系吗?照相师傅说,是你亲哥我就照你的样子画,一母同胞长相接近。引娃说,比亲哥还亲。照相师傅摸不着头脑,说亲的就是亲的,不亲就是不亲,啥叫比亲哥还亲?引娃说,你这个人啰唆得很,你按我的样子画就是了。引娃常听人说夫妻会有夫妻相,夫妻相肯定是长得像,那她跟她立功哥就应该像得很。照相师傅比照引娃的模样画出了一张美男子像。引娃看了,觉得跟她立功哥有几分像,又有几分不像,不过越看越觉得像,反正只要是漂亮的那就是她立功哥。

引娃赞叹照相师傅的手艺,没提退钱的事,拿起画像欢天喜地地走了。照相师傅乐了,他干这一行久了,知道无论长得多难看的人,你只要把他往漂亮整,不管像与不像,他都高兴。

引娃拿着画像在西安城里找了十几天,还是没有寻着她立功哥,身上的盘缠马上就要花完了。有好心人劝她,说娃家,你这么找人是大海捞针呢,西安城这么大,随便哪个旮旯都能藏人,你能把角角落落都找遍吗?再说了,你找的人在不在西安也难说。你还是回去吧。

引娃不,她犟着呢。她坚信她立功哥就在西安,这是老天爷的意旨。至于说西安城大,她现在是领教了,可再大的地方架不住人的两条腿,我花一辈子时间总能走遍吧。引娃决定在西安城待下去,直到找到她立功哥为止。

在西安城待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有吃住的地方,像现在这样睡城墙门洞吃饭馆剩饭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引娃在寻人时留心观察,发现西大街城隍庙有一个劳务市场,很多乡下来的人都在那里等候雇用,男人女人都有。男人都是做苦力的,拿着木匠泥瓦匠的工具,女人倒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提着小包袱,一问,知道她们是进城做佣人的。引娃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佣人,于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也到这里等待雇主。

不过引娃有些别出心裁,她跑到照相馆找那个照相师傅要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我识字”三个字,举在胸前,给自己做招牌。这一招很有效果,在乡下女人中识字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她立即显示出了跟别人的不同,再加上长相俊俏,吸引了不少雇主到她跟前打听。雇主各种人都有,那些稍有身份的人当然希望自己的佣人多少有点儿文墨。一位自称是报馆主编的孔先生对引娃很感兴趣,他考了引娃几个简单的字,让她写出自己的名字和籍贯,发现这姑娘果然粗通文墨,就有意雇她。引娃看这孔先生一身书卷气,跟他立功哥很相像,就答应了下来,尽管他出的工钱并不高。

孔先生名叫孔鹤琴,家住书院门,他每天去报馆上班。他妻子是小学老师,也早出晚归。他们有一个五岁的女儿,尚未到上学的年龄。引娃的工作就是带小孩、做饭、打扫卫生。这些事情她都干得得心应手,特别是带小孩。引娃已经带过两个小孩了,她弟弟是一个,她丈夫是另一个,很有经验,比孩子她妈还会经管,这很得孔先生夫妻的欢心。

在孔家帮佣期间,引娃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她利用一切机会打听她立功哥的消息。只要有出门的机会,她都会把她立功哥的画像揣在怀里,去菜市场买菜问小商小贩,领小孩踏青问游人,甚至去公共厕所都向一起蹲坑的人询问。可是让她伤心的是,这一切都毫无结果。

一年时间过去了,引娃把西安城里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可她立功哥还是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到这时候引娃心里有点儿没底了:她立功哥会不会根本就不在西安城?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引娃被吓了一跳,她竭力否定这种可能。要是她立功哥不在,那就意味着她这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了,更可怕的是,她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立功哥了!引娃不敢设想没有她立功哥,那样她咋办?她到哪里去?她这一辈子还有啥指望?

不,他一定在!引娃相信老天爷不会欺骗她,也相信心诚能感动天地。

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引娃继续寻找。第二年秋季的一天早晨,引娃起床后发现灶房里的火炉灭了,她要做早饭,必须赶紧把炉子生起来。引娃到孔先生的书房去拿报纸点火,凡是过期报纸孔先生都当废纸,嘱咐引娃可以拿去卖破烂,也可以拿来生火。引娃在点燃报纸之前一般都会翻阅一下,她平时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也不可能有时间看报纸。可一旦这些报纸要被烧掉了她又感到有点儿可惜,觉得不看看它就对不住它。引娃识字不多,也没有空闲仔细阅读,她只能快速浏览标题。就在快速浏览中,这天拿来点火的报纸上一行大字忽然像针扎一样刺疼了她的眼睛:周立功被逮捕!她赶紧细看这行标题下面的文字,这是一条发自陕西省政府的通讯稿。内容大意是,此前恶毒诋毁省政府禁烟令在全国造成恶劣影响的狂妄文人周立功现已被西安市警察局依法拘捕,不日将公开宣判,望对政府心存异志者以此为鉴,切勿效尤。

这是一张十天前的《秦声报》,孔先生就是该报的主编。引娃的心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她把这张报纸揣在怀里,换了一张报纸点火做饭。等孔先生吃完饭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报纸拿到他跟前,打问起这件事。孔先生奇怪地问,你怎么关心这个?引娃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说她哥就叫周立功,她到西安就是来寻他的,寻了一年了都没有消息。

孔先生说你咋不早说呢,我认识这个周立功。引娃眼睛一亮,她怯生生地解释说,她不敢说,怕主家辞了她,说她做事不专心,帮佣是假,来西安找人才是真。孔先生说那个周立功是另一家报馆的记者,前一段在上海《申报》发表批评政府的文章,引起轰动,惹恼了当局,也给自己惹来麻烦。不过,孔先生说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你哥未必就是这个周立功。孔先生给引娃描绘了他认识的那个周立功,引娃觉得他很像她立功哥。这让她太高兴了,他果然人在西安,而且有了他的确切消息了。这时引娃忽然想起她有她立功哥的相片嘛,她把它拿出来让孔先生看,孔先生看后摇了摇头说,不像,不是。引娃的心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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