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词

作者:阿真

本来,她以为在今夜就可以逃离这座城市,回到故乡去开始新的生活了。孰料,结局竟会是这样的……两行热辣辣的泪水从于小蔓那迷茫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没有用手背去擦,一任泪水恣意地淌着。

人生就像站在一座深渊的边上,当你没有掉下去之前,并不在意自己危险的处境,可一旦掉下去,就很难得救了;而掉下去又是多么容易啊,只要一步走错!

她于小蔓究竟走错了哪一步呢?

于小蔓透过泪眼望着拘留所房间顶棚中央一只五瓦的小灯泡,从那里射出的昏黄的微光告诉她,这里的夜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她侧耳谛听着死一般寂静的四周,突然悲哀地想到,也许今生今世都要与这死寂相伴了。

五十万元的巨款——还有那枚致命的戒指。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曾几何时,她还是个清白而又贫穷的女孩,而顷刻间,一切都变了,她突然成了富翁,也突然成了所有罪证的集聚者。经济犯罪和杀人抢劫……而这些赠予者却有着双重身份:既是她的恩人,又是罪犯……是的,她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就是死也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还好,在此之前,当她和赵立民走出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公楼时,乘其不备,在浓浓的夜色中,她已将装在贴身衣袋里的那封信吞进了肚里。她很庆幸自己临行前对物品所做的分类,否则,如果这封信继续放在箱子的上面,就会落入警察之手……而现在,她却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一有名有姓的罪证给销毁了,她不会让警察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的。

当那一个个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时,她的内心一片混乱,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在这些美丽善良真诚的面孔面前,完全混淆了界限。她是理不清楚的,面对着这个混沌的世界,也许只有三缄其口,还能为她留住最后的一点尊严。至少,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于小蔓喃喃地问着自己,尔后又困惑地摇着脑袋,精神陷入迷离的状态……

应该说是那个星期一的早晨,改变了她的人生。

槐树镇的春天就像大多北方乡村的春天一样,天幕深远,万里无云,白天夜晚都刮着三到四级的西南风,有微微的寒意,但却被暖洋洋的日光给冲淡了。在这草木复苏的季节,校园甬道两边的松墙和教室窗外稀疏的林子里,柳树和刺槐在一个冬天里憋足了劲,飞快地生长着,今天伸出了枝条,明天又露出嫩黄的新芽,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绿树叶和青草的气味。脱去了冬装的初中生们,男女全都穿着蓝黑色的有些肥大的校服,这使他们看上去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不过,就像春天中复苏的天地间的万物一样,蓝黑色依然掩盖不住少男少女们那洋溢在脸上的充满青春的气息。

这个星期一的早晨,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刚响过,教室里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

班主任袁老师背着手,走进了教室。

男生女生们立刻装模作样地板起了面孔,打住了还没嘁喳完的话头。

个子矮小,长着细眯的眼睛和大大的红鼻头的袁老师走到了讲台上,两手用力地撑着长方形的讲桌,很有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这声咳嗽就像是一声命令,男生女生们的目光一下子全集聚到了袁老师的脸上。

袁老师很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利用上课前的几分钟,讲两个问题。”袁老师再次清了清嗓子,用有点尖利的嗓音说,“一是昨天的语文作业个别同学还没交,下课后马上交到课代表那儿。第二个问题是有关辅导费的事,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也太不自觉了,竟然欠下三个月的辅导费不交。她这样做简直就是在剥削,拿老师们的血汗不当一回事儿。”袁老师越说越生气,嗓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同学们,手拍良心想一想吧,老师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好的学习成绩,将来有一个好的前途,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辅导你们上晚自习,三个小时才收五元钱,这是多么廉价的劳动力啊!可就这样,还是有人赖账……”

女生们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坐在靠窗子第五排座位上的于小蔓,有些人开始小声地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男生们也把目光投向窗口。

此时,那个叫于小蔓的女孩也伸长了脖子,侧着身子,像雕像般地一动不动地向窗外看着。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见,窗外那片曾让她感到神奇无比的林子,在她的眼里已变得一片模糊。她只是不想低下她那好看的像长颈鹿一样的脖颈,不想让眼泪流出来,更不想让人看到她那被烧成了火红色的面部。这个曾被父亲于海亮喊做“小苹果”的十六岁的女孩,有着健康的肤色,脸蛋圆圆的,嘴巴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前额没有一丝留海,头发全拢到脑后,系成了一个小马尾巴。这使她那很突出的前额看上去十分光洁美丽。只要在阳光下站上半个小时,她的脸上就会镀上一层淡红色,一层跟苹果差不多的颜色。即刻,这少女就变得娇艳欲滴了。她的个子挺高,足足有一米六六了,不过,由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细长的双腿和还没有隆起的胸部让她显得瘦弱了些,但在同龄人中仍有点鹤立鸡群之感。她的学习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她从不允许自己在学习上懒惰、懈怠,从不允许自己在哪方面落人后边。这些力量来自于父亲于海亮不幸遇难之后。本来,在此之前她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还有点不思进取。但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这使她在那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她的脸上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愁苦的表情,人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句话说,她是从天上掉到地上来了。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没让她为缴纳学杂费而为难过,从没让她感到生活有什么压力。那时上小学的她,只要回家说学校要收什么费,母亲连秀的脸就拉得老长,母亲从没喜欢过她,母亲怀孕时希望生一个能成为家里顶梁柱的男孩,于小蔓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曾让母亲厌恶不已,生气地扭过头去。于小蔓一直很害怕向母亲要钱,她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把钱花在一个早晚要嫁人的女孩身上,是一种浪费。只要听说学校要收费,母亲就会哭丧着脸唠叨个没完:“怎么老是要钱?奶奶治病加上死后的殡葬费欠下的上万块钱的债还没还一个字儿。”父亲却笑着问:“多少钱?哦,二十块,那就二十块吧。咱再穷也不能让小蔓在同学面前丢脸。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去找邻居借。”父亲这样说着,就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拿着钱回来了。父亲在把钱交给于小蔓的时候,母亲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嫁给你都过了些什么日子?十几年了,身上穿的还是在娘家做闺女时的衣服,洗得都没了颜色;时兴的金银首饰我有一件吗?还有这房子,当初我嫁你时,你说一定让我住上村东李家那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在咱寨花村,我过得最苦,我过的……过得就像旧社会……我都不敢回娘家了,生怕碰上表姐向我讨债……”对于母亲的哭泣,父亲常常显得束手无策。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别哭了好不好?我会想办法挣到钱的!”

于小蔓读五年级的那年冬天,寨花村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是为邻省的虎山煤矿招采煤工人的。招工的人说,虎山煤矿是国营大煤矿,各种设施全国一流,下井工人的待遇丰厚,管吃管住,除固定工资外,每月奖金五百到八百。招工人的话让寨花村一下子沸腾起来。这天上午,聚集在村西头碾房门口太阳地里的壮汉们都争先恐后地报了名。但到了下午,招工名单上却只剩下于海亮等七个人了。大多数人打了退堂鼓,他们被父母或是妻子拖了后腿,说是“要想死得瘌,下井背煤块”。但挣钱心切的于海亮和妻子连秀却对这句恶毒的顺口溜充耳不闻,连秀甚至有些兴奋地开始给丈夫准备行装,为此,她又回娘家向表姐借了二百块钱。不过,这回错钱她不再脸红气短,而是有些理直气壮地说:“等海亮去了虎山,很快就还你钱。”父亲是在冬天里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走的,他们要走五十里山路,到一个叫柳河的地方等过路的火车。那会儿,做完作业的于小蔓刚睡下不久,父亲没有喊醒她。父亲只是站在她的床前,为她掖好被角。那会儿,于小蔓正做着香甜的梦,她的脸上红扑扑的,露着幸福的笑容。父亲为什么没有把要去下煤井的事告诉于小蔓,这对于小蔓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他害怕看到她因了离别而让泪水弄脏了红苹果脸吗?他担心这花蕾一般的女孩会为此而愁眉紧锁吗?不知道,于小蔓只知道父亲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走的。但父亲走后的几个月,一直有信来,也有钱寄来,虽然不像母亲渴望的那样多。一百元或是五十元对母亲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这离还那一万元钱的债务相差甚远。“这点钱好干什么呀,连一个学期的学杂费都不够。”母亲埋怨道。于小蔓却为此感到宽慰,即使父亲没有钱寄来,只要写上满满两页纸的家信,于小蔓就满足了。因为这些家信能填补父亲走后留在她心中的那片空白。债务什么的,那是大人的事,有父亲呢,用不着她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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