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性人手记

作者:凡一平

那个金山银海的香港男人原来并非如我想象中的大腹便便,也并非如我意料的盛气凌人——他实际上是个清风瘦骨,并且文质彬彬的家伙。他和宋小媛一同出现的酒会上,向被他宴请的参加香港夜总会开业五周年纪念酒会的来宾和员工祝酒。

他一只手空闲着,但另一只手庄重地端着酒杯。那只众目注视的酒杯,就像雁阵的先锋或领袖,只要它展翅飞翔,那么所有的大雁便群起齐飞——它们现在停栖在树枝般的各人手上,翘首以待和蠢蠢欲动。

它们是鸟类的精华,因为它们的腹中斟满琼浆玉液——众多的人将通过或借助它们用来表达祝愿和宣泄情感,他们之中有很多贵人。这些贵人包括政府官员、商界富贾以及文艺界名人等。他们像人参一样可贵,也像人参一样难觅和罕见——但是这个瘦小而富有的香港男人却能把他们请来,集中出现在的一个纪念酒会上,就像三山五岳的人参全部收集在一个植物园里一样。

我很钦佩香港男人同样邀请了我,以及如我一样任劳任怨的职员,我们不是贵人,但我们却有机会与贵人同宴——我们荣幸地与一大批达官贵人举杯把盏平起平坐,就像功德无量却在盛宴上不知所措和受宠若惊的劳动模范。

香港男人客气大方地说了一通祝酒词后,呼唤和号召大家干杯。他带头将酒干了——那只最先空虚的杯子果然像第一只飞翔的大雁,引领着群雁航空比翼。

然后,他到各个餐桌去,向每桌的人敬酒——看上去他祝酒的规模缩小了,其实却是在扩大,就像一支长驱直人的军队,貌似所向无敌其实却是危机四伏或是在使战争升级一样。

香港男人频频与人碰杯,但却极少干杯,每次碰杯之后他总是浅尝即止,仿佛蜻蜒点水。一杯酒总能使他顺利地走过好几桌。我奇怪居然没有人勉强他,就是我认为在这块地面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放他过关或不难为他。

一路顺风的香港男人和尾随紧跟的宋小媛就这样轻松地走到了我所在的酒桌前。

他依然平端着杯子,宋小媛也一样,他们把祝愿和感谢的话说出口,让纷至沓来的酒杯把他们手上的杯子碰得铿锵响,末了就仅仅是把杯子移到唇边抿了一口。但是他们却希望或要求别人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他们的眼睛热切地扫描着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手里的杯子。当他们看见哪个人的杯子里还有酒时,他们就示意和动员那个人把酒喝光。

我就是因为不喝完一杯酒,而使香港男人看不顺眼的。他指望着我,等待我像别人一样把酒饮尽但是我就不能使他随意。宋小媛努力地朝我使眼色,我也不能使她顺心——在我手上蓄着酒液的杯子,和香港男人手上蓄着酒液的杯子平等地对立着。两只平分秋色的杯子就像两口保持同等水准的水井,被两名特殊的男人执拗地把守着——这是两名地位悬殊却性情一致的男人,他们虽然在财富上大相径庭但他们的灵与肉却出奇地默契,因为他们共同迷恋或分享一个女人,或者说他们共同被一个女人征服和喜爱。

那个非同凡响的女人此刻就在两个男人的面前。她依傍着一个男人,却对另一个男人挤眉弄眼——她暗示我把酒喝了。她希望我温恭服从以免她和她依傍的那个男人难堪。

但我就是不喝。我之所以不喝是因为那个男人他也不喝。

他既然与人碰杯而且嘴里不断地说干杯,那他就应该言行一致。他不能像一个四处点火但却把自己保护得毫毛未损的人一样,因为只有奸滑的人才这么做。他或许是名奸商,但他不应该把奸商的投机取巧运用在宾朋满座的酒会上,更何况这是以他的名份举办的酒会,就算或假使他不胜酒力,我也要他干尽他手里端的一杯酒,因为我不能容忍我的情敌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或颐使气指。只有他干杯,我才干杯——我的意图其实是这样明显。

宋小媛当然明白我的意图,只有她最清楚我和香港男人分庭抗礼的原因。当两个她难分难舍或都不愿失去的男人一同站立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必须恰当地处理这微妙的三角关系以及带对抗与挑衅意味的僵冷场面——所幸的是香港男人不知道或尚未觉察我和宋小媛之间的韵事。他甚至还不知道我是谁。在他眼里现在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响应他干杯的号召或不积极讨好他的陌生男人而已。

他无法知道他情有独钟和专宠的女人,其实还有另一名男人与他分享,而且这名男人就在他的面前!他的爱情被侵犯和掠夺,但他依然蒙在鼓里,就像一个人未发觉丢失钱包而且还和偷钱包的贼在一起逛街一样。

宋小媛眼看着我是固执地不主动干杯了,便把目光转向香港男人。她轻轻地吩咐他说:干了吧。香港男人乖乖地就把酒喝下去,像一个遵医嘱服药的小孩。

没等宋小媛再示意,我也把酒干了。

两个相继干杯的男人,像两头和解或没有龃龉的公牛,缓缓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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