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性婚变

作者:高和

沙尘暴来了,狂风卷起的沙尘变成了无数个锥子,朝人劈头盖脸地扎来,裸露的皮肤像在遭受酷刑。天地一片混沌,黑黄色主宰了世界,眼睛根本睁不开,即便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见。呼啸的狂风鬼哭狼嚎,似乎地狱里的恶鬼突然间都被释放了出来,让人恐惧颤栗。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碎裂声,窗扇、标语牌、广告牌、自行车、树木纷纷倒地,这些被破坏的东西成了风沙的帮凶,稍不留神就会被割伤砸坏,这就叫沙尘暴。今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们这里过去虽然风多,却极少出现这种让人心惊胆战的沙尘暴。如今不知道怎么回事,沙尘暴频频光顾我们,让我们经受肉体精神的双重折磨。

我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到学校接蛋蛋,他已经上中学了,非常讨厌别人送他上学接他放学,过去接他送他是我爸我妈离休生活的重要项目,也是我爸我妈的一种休闲方式,每天生活里多一些内容对老年人来说总是好事。可惜蛋蛋自己和他的学校都极力反对家长接送孩子上学,蛋蛋甚至用罢课来抗拒我爸我妈,我爸我妈只好放弃了接送他的乐趣。惆怅担心了几天,见他果然能按时上学按时回家,便慢慢习惯了。今天不同,今天有沙尘暴,去年的沙尘暴就有两个放学的孩子迷失了方向失踪了,至今没有下落。我还没有下班我妈就来了电话,嘱咐我早点下班去接蛋蛋。这种天气下绝对不能指望我爸我妈去接蛋蛋,弄不好小的没接回来倒把老的搭上了,得不偿失。我爸我妈也颇有自知之明,这种天气下倒也不敢逞能,只好老老实实在家里等。怕蛋蛋放学后自己冒着沙尘暴回家,所以我提前就溜号了。我的头上蒙着我妈给我缠上的大围巾,身上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多年没有用过的风镜也重新发挥作用,让我能够在风沙中睁开眼睛。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一条毛毯,那是用来包裹蛋蛋的。

学校外面挤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人人的装束都跟动画片太空战士里的人物差不多,身上鼓鼓囊囊的装备着皮袄、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棉帽子或者包着厚厚的头巾,似乎突然间人人都成了本·拉登的部下。包裹严实,装备臃肿,人人又都低头缩脑躲避沙尘暴的侵袭,所以谁也认不出来谁。已经到了春天,这身装备包裹让人喘不上气,不一阵就大汗淋漓,我的风镜里也蒙上了汗气,看出去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好像聚焦不清的老照片。终于等到学校的大门开了,家长们纷纷拥进校园朝教室奔去。平常家长接孩子只能等在外面,学生放学了像出圈的羊群,家长就像牧羊人在羊群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羊羔然后牵了回家。自从发生沙尘暴裹走孩子的事件以后,各个学校普遍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沙尘暴来了之后,各学校的孩子放学了也不准回家,就在教室里等着家长来接,如果家长不来,就把剩下的孩子集中起来,派一两个老师集中看管,直到有人来接为止。实行计划生育,家家户户都只有一个孩子,如今的孩子都是宝贝,都是家庭的中心,孩子没有回来家里就没了中心,所以学校自从实行这套制度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刮风天孩子扔在学校没有家长接的事件。

我随着接孩子的家长们挤进校门,蛋蛋乖乖地在教室里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同学们也都在老师的严密监视下一个个背着手像上课一样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家长们进了教室便匆匆忙忙地包装自己的孩子,我给蛋蛋带来的是一条大毛毯,包装他倒也简单,我连头带脚将他像打行李一样蒙得严严实实,然后扛着他朝外面走。校门外面一辆白色桑塔纳小轿车停在马路对面,一个劲地鸣着喇叭,真惹人讨厌。那个时候私家车在我们这里极为稀少,我们这里是工业城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百姓都是企业的职工家属,都靠工资生活,没有谁有闲钱买车,就算有钱也想不起来买车。我们这里虽然是省级直辖市,市区面积却不过几十平方公里,上下班近的骑自行车,远一点的单位都有通勤车,买了汽车也用不着。个别有车的都是个体户老板,或者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商人,用着用不着买个车给自己长长脸面。这台桑塔纳肯定是哪个个体老板的,单位的桑塔纳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到学校门口接孩子,那个时候公车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普及、这么嚣张。这台车冲着我们一个劲鸣喇叭,像是有意挑衅,我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用眼神杀它,用眼神警告它闭嘴,我却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我戴着厚厚的风镜,我能看到它,它却不可能看到我的眼神,不管我对它怒目相向还是含情脉脉,它都看不见。

我把蛋蛋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他被我包裹得像个大粽子,放到后座上我还得扶着他,不然他就会从车上滚下来。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骑了,只好一手扶着他一手推着车往回走。这时候风头已经过去,风势缓了许多,可是回家的方向是戗风,我一手扶车一手扶蛋蛋,顶着风行走非常困难,车子歪歪扭扭的,我很快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把围在脸上的围巾掀上去,露出口鼻,想呼吸得顺畅一些,空气跟沙粒尘土搅拌在一起悬浮在空中,空气变成了用沙尘熬成的糨糊稀粥,我刚刚扒开围脖,嘴里鼻子里立刻被填满了沙土,如果这样走回家,我准定会得矽肺病。我急忙又将围脖拉下来,紧紧蒙在脸上,让厚实的羊毛织物来过滤空气里的沙土。

后面那台桑塔纳跟了上来,在我后面一个劲鸣喇叭,沙尘暴的呼啸再加上汽车的喇叭声,吵得我简直就要发狂。我以为自己阻挡了车的去路,往旁边一让再让,汽车却并不超我,依然跟在我的身后叫唤。怒火一股一股地往我颅顶上冲,我停下步子,回过身来:“你他妈的干什么?”我怒骂道,可惜,呼啸的风沙让我的声音软弱无力,车里的人根本听不到我的骂声,更看不到我的怒容。那台车逼过来停在距我不过半米的地方,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挑衅,我犹豫了,不知道该对它采取什么态度。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叶笙楠戴着墨镜,头上包着围巾,向我招手。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不知道她已经换了车,把那台没屁股的夏利换成了这台有屁股的桑塔纳。那个时候,日本车正在大举入侵,像我爸他们那样的老干部都坐上了皇冠、蓝鸟,现任领导更是坐上了尼桑、本田,大众公司的桑塔纳已经在人们心目中回归了本来面目,成了真正的大众货。所以,尽管我们那里买私家车的人寥寥可数,可是拥有一台桑塔纳并不会让人产生敬畏和羡慕。但是,不管怎么说,桑塔纳也确实是一台小轿车,也是千百万中国人心中渴望的梦境。我有些诧异,想不通叶笙楠的财富怎么会这么快地积累起来,不然她肯定不会换车,我觉得,那台没屁股的红色夏利车应该更适合她。也许这台车是别人的,可是确确实实是她在驾驶,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更想不到她会来接蛋蛋。

意外让我茫然,我有些发木,叶笙楠没有下车,把车停在我的跟前朝我喊:“我看着像你,怎么鸣喇叭你都不搭理,把蛋蛋给我,你也坐上来!”

风声很大,要压过风声让我听到她的话,她得扯着嗓子喊,就像过去跟我吵架。这也是她的功夫,过去跟我吵架的时候,如果她真的火了,她的嗓子就会发出非常尖锐非常有穿透力的声音,那是一种任何噪音都压制不了的高分贝声音,正常情况下她说话却是悦耳的女中音。我犹豫不决,为了蛋蛋,应该让他乘车,让钢铁和玻璃保护他,把他跟狂风沙尘隔开。可是,我的自尊却阻止我听从叶笙楠的话把蛋蛋送进她的车里去。

“你快点呀,愣着干什么!”

说着她从车里冲出来,我乘机注意看了一眼,车里面没有别人,看来这车真是她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把蛋蛋从我的自行车上抱了下来,蛋蛋已经长成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了,叶笙楠抱他非常吃力,他又让我连头带脚裹成了大麻包,浑身上下没个把手没处着力,叶笙楠想把他安排到狭小的车厢里就更是困难。我本能地过去帮她,把蛋蛋好赖塞进去放到了后座上,叶笙楠急忙揭开蒙住蛋蛋脑袋的毯子,说:“看看,都快把我儿子捂死了!”

蛋蛋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坐在车里,又看到叶笙楠,吃惊地问:“妈,你咋来了?这是谁的车?”

叶笙楠有几分得意地说:“这是妈才买的,今后你要是愿意,妈天天开车送你上学。”

蛋蛋见我还在车外面的大风地里站着,就叫我:“爸,你也坐上来吧,车里风吹不着。”

我没有权利不让蛋蛋乘坐他妈开的汽车,我也不忍心让蛋蛋放着小轿车不坐跟我在大风沙里骑着自行车磨练,可是,我却不愿意坐进这台由叶笙楠驾驶的小轿车,况且,我坐上小车了我的自行车怎么办?我对蛋蛋说:“你跟你妈走吧,我骑车回去。”

说着我就跨上了车子,心里面不知怎么搞的突然间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摘走了五脏六腑。蛋蛋突然从汽车上跳了下来,抓住我的自行车说:“爸,你要是不坐汽车,我就跟你一起走。”

我看着蛋蛋黝黑的小脸,稚气的脸上那倔犟劲儿让我看到了我自己,忽然,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自信和骄傲,伴随着这种突然而至的感觉,我忽然觉得坐谁的车跟坐不坐车都不再是困扰我的问题。

我对他说:“你跟你妈坐车,我坐车这自行车怎么办?”

“那我就跟你同甘共苦。”蛋蛋坚持着,并且爬上了我的自行车后座。蛋蛋这一句话让我突然觉得这个被沙尘搅得一塌糊涂的世界格外美好,同时,心里也泛上了淡淡的酸涩。我是一个老老实实给国家奉献青春血汗的优秀钳工,我们厂的工人,每个人平均每年可以给国家创造二十多万元的财富,我已经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那么,我给国家创造的财富起码也有四五百万。叶笙楠现在是一个开火锅店的小老板,但是,我仍然比不过一个开火锅店的小老板,我只能在沙尘暴袭来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用我自己的肉体和气力保护我的儿子,而叶笙楠却可以驾驶着小轿车在钢铁的保护下悠哉游哉旅游般地接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公平,更不知道这种事情是不是具有典型意义,但是,我过去长期以来在内心深处作为产业工人给国家创造财富的自豪感在这个简单的事实面前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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