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往事

作者:路内

黯然

苏华照相馆在蔷薇街东边,摄影师的家在西边,从家里到照相馆得穿过整条巷子。街区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男孩的妈妈、摄影师的亡妻李苏华,人们对此抱有一种过度的尊敬,觉得死者为大。其实这小铺子连工作室都谈不上,门面低矮,生意清淡,看上去随时都会倒闭的样子,但它竟然坚持存活到了九十年代。

街道在城西,过去不远就是护城河了,最初是石子路面,后来铺了柏油。这里地势低平,下水道始终没修好,一到梅雨季节就形成内涝,石子路柏油路一概难以通行。街道的东面是著名的解放路,戴城的宗教旅游商业胜地,拐角的墙上是摄影师用红漆刷的美术字:苏华照相馆,蔷薇街13号,向内20米,证件照,艺术照,冲印彩扩。这块唯一的广告牌为他招徕了一些生意。有一次,男孩的姐姐和摄影师吵架,一怒之下把20米涂改成了200米,摄影师竟然没有发现。那个月的生意少了一半。

照相馆诞生于一九八四年,这一年男孩十岁,姐姐快满十六了。如果你查阅中国的改革开放史,会发现一九八四是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个体户风行于神州,以劳改释放分子为先锋队的摆摊大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城市里,场面极其热闹。那些有公职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穷光蛋和二流子出来现眼,随即惊讶地发现他们在短短数月之内成为了有钱人。

那年代要变成有钱人真是太容易了,只要你放得下面子。那年代不再认为有钱是件罪恶的事,但仍然觉得,只有罪恶才能导致有钱。

男孩的爸爸,摄影师,原先在国营光明照相馆上班,他既文静又帅,很多人看着他的脸说他像阿兰·德龙,他是整片街区最好看的男人。做摄影师也是要讲究点面相的,那些爱拍照的女性都很挑剔。在这方面,摄影师既赢得了尊重,也招来了妒忌。有一天照相馆的吴主任让他打扫卫生,摄影师很自负地说不想干杂活,他就被派去修理道具了。没过几天,摄影师递上了辞职信。

人们觉得他疯了,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出来做个体户,与劳改释放分子为伍。男孩的姑妈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做个体户?”他翻着眼珠说:“我不要做个体户,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照相馆。”男孩的姑妈完全搞不明白。她本身只是一个面粉厂的做账会计,她不可能明白一个摄影师的想法。

总之,个体户是当时最先进的阶级,它超过了工农兵,也超过了知识分子,仅次于海外关系户。一不小心,这个单亲家庭也当上了时代标兵,前任国营光明照相馆的摄影师顾大宏,他现在是一个响当当的个体户,挣来的钱全是自己的,这固然可喜,但要是有个什么天灾人祸的也只能靠自己了。像他这么一个脆弱、柔软,还带点娇气的中年人,是怎么破釜沉舟把自己拴在一根上吊绳上的,天知道。

照相馆的原址,最初是一家南货店,一九八四年南货店关门,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门面,摄影师租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一家是烟杂店,一家是寿衣店。男孩的姐姐吓得要死,她胆子很大但是怕鬼,她说她爸爸是个大笨蛋,竟然和寿衣店比邻而居。其实,寿衣店为苏华照相馆带来了不少生意,有些死去的人需要翻拍遗像,就在照相馆里办了。烟杂店也因此受益,人们置办寿衣的同时不免要买些烟酒招待客人。更何况,寿衣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半夜亮着一个灯,虽然吓人,但是它防贼。

男孩的少年时代,有一大半的时光都在照相馆里度过,以至于他长大后说不清照相馆是什么样子。起初是木制的柜台,后来变成铝合金的;起初是一台海鸥定焦,后来有了佳能;起初是单调的蓝色布景,后来换成卷帘式的,印着书房、花园、大海等等图案,拍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但人们喜欢。唯一不变的是门口一根水泥电线杆,在装修门面的时候,它曾经让摄影师伤透了脑筋,要不挡住门,要不挡住展示窗,最后还是决定挡住展示窗。总不能让顾客从电线杆旁边挤进来吧?

摄影师呢,他就坐在柜台后面,一年四季,他都穿着挺刮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擦得很亮的皮鞋,有时是黑皮鞋,有时是黄皮鞋。他比较喜欢黄皮鞋,有时把脚高高地跷起来,搁在凳子上,像旧社会的花花公子。这时他会注视着皮鞋,让人以为鞋面上有个镜子。他和其他个体户真的很不一样。

照相馆里面还有一间摄影室,摄影师有时在里面工作,柜台上由男孩或是他姐姐顶着,姐姐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经常跑出去玩,有时摄影师也会出去采风或者干脆是找女人跳舞,留下男孩一个人。男孩觉得照相馆像个港湾,包括不远处的家,包括这条街道,蔷薇街。男孩那时还不觉得这种生活很乏味。

姐姐恰好相反,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她觉得在这条街上住着,在这条街上上班,生病去解放路的第二人民医院,甚至念大学都选择附近的职业技术学院,是件极其无聊的事。在照相馆里能看到这片街区的很多熟人,他们的脸,他们定格着渐渐长大或者变老,全家福的照片上多了某个人,少了某个人。姐姐说,看着照片,所有的熟人都像是陌生人。

有那样一个长得帅的爸爸,姐姐当然也是美人。照相馆开业的时候她正好念初三,她的照片理所当然地放在展示窗里,但它被电线杆挡住了。寿衣店的老板娘,那个喜欢乱出主意的林雪凤就跑出来提醒摄影师,最好把照片挂在电线杆上。摄影师那时因为开张志喜已经昏了头,他照办了。这是姐姐十五岁那年拍的最美的照片,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坐在课桌后面微笑,天生的鬈发略带凌乱,看上去像十八岁,或更大些,下面贴了一张红纸,用毛笔写着“欢迎光顾”。这张被她视若珍宝的黑白艺术照,成为了众人嘲笑、嬉笑、讪笑和淫笑的对象。姐姐大怒,指着顾大宏和林雪凤骂:戆卵。

这句骂人话是她小时候跟着自己小姨学的,她觉得帅极了,就爱这么骂。可是有骂自己爹是戆卵的吗?双方反目。那一年的派司照,她是去汉民照相馆拍的,非常难看,直瞪瞪的大眼睛,头发全都向后梳着,根本看不出它是直的还是弯的。摄影师伤心欲绝,她是他艺术巅峰时期最优秀的模特,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永远留存在档案里的派司照,居然不是他顾大宏的杰作。他看着毕业照心想:汉民照相馆,戆卵!

男孩觉得爸爸太自负了,可是又没什么手段能保持这种自负,于是懒洋洋的,于是有点沉默,隔壁的方屠户说他从年轻时就是这样。另有人说,他中年丧妻,心灰意冷。他本来有机会再婚的,因为这个原因耽误了下来,但他并不寂寞,当他还在国营照相馆拍照的时候,经常有一些女的慕名而来,有的看到他,很满足地走了,有些意犹未尽的就在他的注视下拍一张照片,还有一些每年都来找他拍照的,把自己的青春年华交给他来记录。后来他自己搞生意,这些女的都还来,她们仍然爱他,别说拍照,就是募捐都乐意。落魄的摄影师,四十岁的鳏夫,中年美男,在这座无聊的小城里他甚至成了名人。

不过,事情并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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