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她的旅程

作者:路内

一九九一年的秋天,我混迹在前进化工厂,周末回到戴城,过早地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我的目标是攒钱买一辆摩托车,这样可以天天回家,而且很威风。家里也确实给我准备了几千块钱,本来是要买车的,结果我妈妈忽然生病了,心脏有问题,戴城的医院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去上海住院治疗。我的摩托车就此泡汤,为了我妈,也算值得。我爸爸陪着她一起去了上海,扔下我一个人在戴城。我反正吃住在厂里,也不需要他们照顾,这段时间成了我的放羊期。

我难得见到杨一,他复习功课很忙,再说他也失恋了,不会有心思来安慰我。他比我还惨,天天得看见欧阳慧,看得见摸不着的事情是最痛苦的。我比较好,眼睛一闭就什么都过去了。十八岁的失恋并不是梦醒,而是跌入了一个更深的梦里,人要到了中年,脑子里全是屎,那时候失恋才像梦醒。有一天夜里我回到家,看到杨一塞了张条子在门缝里,说于小齐下午来找过我,见我不在,就去找他了。我上楼去敲杨一的门,他还在复习功课,只告诉我,于小齐给我带了点东西,都是吃的,还有一部分是给呆卵的。我接过那个装着零食的塑料袋,心里很迷惘。我问杨一:“于小齐培训结束了?”杨一说:“没有吧,只是周末回来一趟。她没久留。”我就拎着零食下楼了。晚上吃着她的零食,猜测着她找我有什么事。我没再给她打过电话。

我还是和大飞小怪玩在一起。大飞也知道我失恋了,只是不知道我被哪个妞抛弃,问了我好多次,我都不肯告诉他。当然不能告诉他,不然他肯定跑到老丁家里去闹。倒是小怪比较懂事,小怪说:“小路,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此后的每个周末,我都要在小怪家里相亲。后来我们索性连工厂都不想去了,每人跑到医院开了一张疝气的病假条,对不起,小怪不是疝气,她是月经不调什么的,反正从病假单上显示,我们每个礼拜都有好几天要犯疝气,要来月经,而且都是一起犯病。这个病假条到了车间主任刘福那里,他气坏了,可是也拿我们没办法,我们是实习生,没有奖金可扣,至于那几十块的实习工资我们根本无所谓。

相亲都是在小怪家里,按说应该去看电影什么的,天气那么好,在家多无聊。可是大飞说,他和小怪希望我尽快把处男之身破掉,这件事只能在家里干,去电影院是不可能的。那天我和大飞在打牌,小怪带了一个女孩儿进来,说是她的初中同学,现在在轻工技校读书,学车工的。女孩儿长得一般,有一个胖乎乎的腮帮子,很文静。我们四个坐在一起聊了几句,后来大飞给小怪递眼色,小怪站起来说:“我们出去走走,你们单独聊天吧。”女孩儿说:“哎,别走啊,我们打麻将吧。”大飞一听打麻将就不想走了,任凭小怪怎么拉他都没用。结果那天就打了一个下午的麻将,赌得挺大的,那女孩儿打牌贼精,手风也好,连糊好几把,我们口袋里的零钱全都到她那里去了。她临走的时候口袋里塞满了毛票,非常开心。小怪骂大飞:“你个傻逼,跟她打什么麻将?她爸爸是那边街道上的赌王!”我说:“她做车工太屈才了。”这样的女孩儿还是算了吧,我怕我把裤子都输给她。

第二个女孩儿是大飞的哥哥的同学的妹妹,关系很绕。女孩儿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反正怎么形容都不够,就是牙齿不太好,灰牙。我也不计较这个,我自己也有很多缺陷。女孩儿一进来,大飞和小怪就出去了,还把门反锁了。我去拽门,大飞说:“你他妈的快点把自己搞定吧,你都成老处男了。”我只好坐在那里,女孩儿也坐着,都不说话。我觉得挺尴尬的,就跑到小怪的闺房里去转悠,猛然发现这对王八蛋竟然帮我把被子都铺好了,枕边还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没拆封的避孕套。我太感激他们,当场就要昏过去。我又回到客厅和女孩儿聊天,不知怎么的说到了她的牙齿,我说现在有一种办法可以换牙,把满口牙都拔了,换新的,就很美。她听了非常生气。其实我只是想让她更完美一些,换了牙她就可以去拍电影了,何必跟我在一起睡觉?她不领情,一个下午就在看电视。等到大飞他们回来,她还在看,我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为此大飞又责备了我一通。

第三个女孩儿是大飞的朋友,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我印象中,大飞认识的女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这个女孩儿却很正经,非常正经。她端详了我半天,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你。”我说我记不得了,戴城很小,轧个姘头都会撞上自己的小姨子。女孩儿说:“你有没有向我借过钱?”我差点骂娘,就算仙人跳,也不能这么猴急吧?至少得让我摸几下再讹诈我。这女孩儿显然记忆力不太好,后来她自己也陷入了一种迷惘状态,一直说认识我,我可能向她借过钱。还好当时大飞和小怪都在,不然我肯定被她讹死。把她送走以后,小怪痛骂大飞:“你他妈的找的都是什么人啊?神经病啊?”大飞很抱歉地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说算了算了,还好没跟她上床,照她这个记性,就算发生了关系,穿上裤子她还是会忘记我。

为了这个女孩儿,大飞一直很歉疚,虽然从他的库存女性中已经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货色,但他还是通过各种关系给我物色了一个。第四个女孩就是这么出现的,她年纪看上去挺小的,很害羞。我当着大飞和小怪的面问她:“你是哪个学校的?”女孩儿说:“我是纺织中专的,刚读一年级。”我又问她:“你今年几岁了?”女孩儿说:“我十五岁。”我把大飞拉到一边,小怪也跟过来了,我说大飞我操你祖宗,奸淫幼女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大飞说十四,小怪说十五。我们她妈的争了半天,那女孩儿在后面问:“大飞,你找我来干吗?我下午还要回家洗衣服呢。”我赶紧说:“那你快去洗衣服吧!”

这件事情之后,我对大飞很失望,我简直不想再看见这个兔崽子。我说:“大飞,你像样地给我介绍个女朋友,我不反对,可你都给我找了些什么人啊?”大飞满不在乎地说:“我是让你破处,不是给你介绍女朋友。哪个正经女孩儿肯第一次见面就陪你上床啊?”我说操他妈的,八辈子没见过这么相亲的,一见面就要撮合到床上去,我不要上床。大飞很疑惑地问我:“你难道一点也不饥渴?”我说:“饥你妈个头,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强奸了。”大飞就说:“小路,一天到晚靠手淫过日子,也不是个事啊。”

后来小怪说,她豁出去了,打算把她表姐介绍给我。我一听就来劲了,联想到我自己的表姐。表姐才是我们少年时代梦寐以求的天上人间。结果我迎来了第五个相亲对象,她是个长头发高鼻梁的女孩儿,年纪比我大,已经毕业了,正在实习。她不是实习工人,而是实习的人民教师,在戴城实验小学。为了把她和我自己的表姐区分开,我叫她表姐老师。

表姐老师不是为了给我破处的,她很正经,所以我们得从基本的恋爱程序开始:看电影。相亲的时候,小怪也没挑明说,只是骗她说出来玩玩,而且让我把年龄报高两岁。

我们没去电影院,电影不好看,也没去街头录像馆,那里放的全是香港武打片,表姐老师的品位比较高,不爱看这个。我们来到戴城图书馆,那幢楼在我少年时代已经破旧不堪,现在还没倒掉。图书馆里也放录像,我们买了四张票,从中午看到深夜,一共四本录像: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远离非洲,辛德勒的名单,洛丽塔。看《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时,我们都睁大眼睛,血都快流出来了,因为是完整版的,有一段是女主角蒙着一条丝巾在自慰,我都快看傻了。放到《远离非洲》,大飞和小怪都睡着了,我和表姐老师看得挺认真。看到女主人公为非洲兄弟下跪,表姐老师哭了。到《辛德勒的名单》时,大飞和小怪又醒了,到《洛丽塔》又睡。表姐老师说,其实《洛丽塔》比《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还色情,只是人家电影拍得干净。

那个下午才是我文艺细胞被激活的时刻,在此之前,约翰克里斯朵夫和大卫科波菲尔都只能算个屁。表姐老师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和《洛丽塔》都是世界名著。我心想,既然是色情的东西,怎么又成了世界名著。我问她有没有这两本书,表姐老师说这是禁书,她也只是听说过,没看过。

我最爱看的还是《远离非洲》,我觉得在非洲这么住着真是太好了,就算从飞机上栽下来也值得。活在戴城,我们只有可能从自行车上栽下来死掉。只是那男的死得有点不是时候,在女的最需要他的时候死了,那很悲伤,那种爱情就像栽下来的飞机,带着呼啸,带着巨大的能量粉身碎骨。我不要从自行车上栽下来死掉,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有一个小洞,其死状就跟一枚落地的钢镚差不多,你不觉得太猥琐了吗?

那时候我脑子好像猛然开窍了,那还得谢谢表姐老师,要不是她带我去连看四本经典影片,我可能到现在还在看香港武打片呢。当然,只是开了一个窍,想打通经脉还早着呢。那天夜里我们从图书馆出来,大飞和小怪精神挺好的,我和表姐老师都不行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去了个小饭馆吃了点东西,大飞和小怪就走了,我送表姐老师回家。我们骑着自行车,表姐老师的车子很小,上桥的时候颇为费劲,我在她背后推她。戴城河多桥也多,推了多少次我都忘记了。

表姐老师问我到底多大了,我说二十啊。表姐老师说:“你就瞎懵吧,你能有二十?”我只好说,十八岁。表姐老师说:“你喜欢看《远离非洲》?”我说我喜欢,很浪漫,活着死着都浪漫,这种生活不是一个戴城人可以想象的。我们这座城里,就几座破塔,几个古典园林,郊外有几座寺庙。外地人来旅游,到此一游,踩几个脚印就走了,不会觉得无聊,可是我们这种生活在戴城的人就不一样了,时间长了觉得很痛苦。

表姐老师说:“也有人觉得这里很好,生活在戴城很安逸。”我说我知道,知识分子都这么想,古代的士大夫就喜欢隐居在我们这座城里,拦个小院子题块匾,他就成牌坊了,还假装生活在天堂。我不喜欢这样,一个人觉得幸福,就要把幸福强加到这座城市的每个人头上,他搞得清楚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痛苦吗?

表姐老师笑笑说:“你还挺能说的,我的意思是,每个人的人生观都不一样,你尽可以去追求你要的东西,但不要觉得是谁欠了你的,也不要觉得是戴城欠了你的。”

我想了想,倒也有道理。戴城没欠我一个巴黎,也没欠我一个非洲。它最多只是欠我一个游泳池,可惜微不足道,我也没啥好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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