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导游

作者:张大春

如果你们要问我:听说台湾山地有一种“走路人”,是不是有这回事?我可以这么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听说来的是、或者不是什么。我只能和你们谈谈记忆,而人的记忆——唉,我是说我的记忆,仿佛也和头发、指甲以及我这一脸胡子一样,会生长,会变色,会脱落,甚至被我剪掉、刮掉、修齐掉。

我逐渐发觉到记忆和梦、历史、宗教、政治、新闻报道一样,都是些你相信之后才真实起来的东西。在此之前,我还没留胡子(因为规定不准留胡子),对真理充满热情和信心,认为自己有能力克服所有来自任务、来自敌人、来自天上的困难。也许,就像你们现在一样,套句流行的话,怎么说?青年才俊,是罢?

那是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三号上午六点半,我刚从基地回台北总部向单位主管报到,他正在刷牙。他有一口好白牙,咬字清晰果决,铿锵有力。不过那一回也许是事情来得太仓促,或者是因为嘴里还含着牙膏泡的缘故,他始终含混不清地咕哝着:“你有任务,和二组的乔少校一起,听他指挥,八点钟向他报到。呃,这一次和往常——怎么说?不太一样;对,不太一样,没有敌情顾虑,也没有什么危险,呃,应该说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状况,乔少校会和你说明。”“报告,我的装备和身份——”“不不,不需要身份,这次不回内地。”他笑笑,含着白茫茫一片破了又浮起来的泡泡,“这回在本岛,山地。”

老实说,我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发现那两个山地人为止,简直是打心眼里不乐意。我有一百个不必说出口的理由,可以一路上摆起张哭丧脸好让乔奇心里窝囊——我从不叫乔少校,以免自己觉着窝囊。他比我早两年占缺,早两年晋级,早两年进总部,早两年回老家出任务(当然还为我带回来一袋子南院榆树下的泥土)。我可是没有好声好气地对他说:“这次任务我是你的人。老乔!”“什么话?”老乔一巴掌搭在我肩上,“自己哥儿们说这个!”他有意寒暄几句,问起我娘的身体、我爹的音讯,我抽个冷子打断他:“还说我爹呢!真是越混越回去了,什么屁大的任务也要找我,这一次不回去又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他的消息了。”“不急不急,慢慢儿来。”他说,“也许过个一年半载就打回去了。”我朝他摆摆手:“好了,谈任务。”

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这个任务都像儿戏。第一,没有敌人;第二,不带火器;第三,不需要掩护;第四,没有联络同志。“我们成了童子军了。”我说。乔奇显然没有和我抬杠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说:“上面还是很慎重的。如果能因此而找到他们那条纵贯南北的棱线通路,对我们在山区的部署和活动会有很大的帮助。”

是的,“他们”就是传说里山地的“走路人”。拥有超乎寻常的求生能力,精于狩猎,对山区有特殊而亲切的了解,知道大自然赋予本岛的每一个奥秘。他们用鼻子辨别风向和水源,生就一副可以在睡梦中听见花儿开落的耳朵,在最深的黑夜里也看得到水底的游鱼。你们会觉得这是神话。当时我也这样想。“他们会飞不会?”我说,“那真该派他们到敌后去,起码打听打听我爹的下落。”“噢,对了。”乔奇继续保持着他和善宽容的微笑,“‘走路人’不能结婚生孩子,他们得一辈子打光棍儿,成天到晚在台湾山区里走来走去,替各族传递消息。临老还得在所有的部落里挑选一个徒弟,训练个几年,然后——”“然后退伍?”

也许你们和我当年一样,对“走路人”这种既像邮差,又像僧侣,称不上军人,也算不得山贼的角色感觉奇怪。至少我一听到这些,就认定他们辜负了那神话般的能力。他们没有中心思想,没有国家观念,没有文化教育,甚至没有任何立场——他们竟然不介入族与族之间的纠纷战争,却能够享受各族的盛大款待——宴会、美酒和女人。在初抵部落的那一个夜晚,这些一代一代漂泊的野蛮浪人会如何畅快地周旋在肥羊鲜果以及充满仰慕与爱怜的姣美女子之间呢?我想乔奇也一定会因此而立刻联想起他身陷故乡的妻子——我的妻子的姊姊。而她们的周围又有多少野蛮的浪人呢?唉!我不能再想下去。至少我牙关紧咬着打颤,一路在吉普车上颠簸,以致无意间磨破了舌头,开始把“走路人”当作真正的敌人了。“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伤害这些山地同胞,”乔奇在抵达鸡笼山脚的时候再度告诉我,“他们不会有恶意,我们只要悄悄地跟出那条棱线通路,任务就算完成了,哥们儿。”老实说,我有点讨厌乔奇的语气,他和我爹一样,总会有意无意地向我暗示:你太毛躁,不够沉稳。他们一向压抑住对我的满意,以免我过于骄狂。每当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就以加倍的骄狂回报,使他们错愕甚至痛苦。一旦看到他们无法应付我骄狂的痛苦表情,我就益发相信:伤害的能力是我信心的根源。于是我这样答复乔奇:“你跟这些野人是同胞,我还差一截。”乔奇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垂下头作势整理装具,电筒、刺刀、罗盘、绳索、火柴……和一件美军的鹅绒夹克。乔奇轻轻按住我的手背,掌心一使劲儿,我的五指立刻陷入鹅绒的温柔里,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咱们都是同胞,不管是不是野人。”

我们的野人同胞终于在三天之后出现在鸡笼山东北角的棱线上。不错,正如你们所想的,“走路人”脸上刺了青,身材不高,可是健壮厚实得有如山石。尤其当他们一老一少自一大片芒草后现身在望远镜筒里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任务有趣起来——那个老的竟然在我发现他几秒钟之内朝我这边打量了好一阵子;他手遮前额,凝视良久之后,和年轻人交谈几句,年轻的也朝我指手画脚一番。你们很难想象吧?他们逆光而视,竟然发现了一千公尺以外草丛里两个伪装良好的侦搜高手。乔奇和我互望一眼,我看得出我俩矛盾的想头是一样的:一方面希望没被发现,以利任务遂行;一方面又希望他们真如传说和资料里所描述的那样,是一组好对手。

我们和对手保持着大约五到八公里的跟踪距离,在夜暗降临之前走入细雨和山岚交织而成的迷雾之中。进入山区的前几个小时里,一切平静而顺利。“走路人”留下清楚的脚印,脚印里蓄积的雨水使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判断他们超前了多久、多远。乔奇偶尔还会和我谈起几年前同游庐山的往事。我不太搭理他这一类的话题;他那样地轻松自在,仿佛出这趟任务不过是游山玩水一样,而我却得一再端详那些脚印,好揣摩出“走路人”的身量究竟有多少。等到紧捏刺刀柄的手发出阵阵酸麻的时候,我才从先前幻想着与对手肉搏的恍惚情境中清醒过来。“你不需要太紧张。”乔奇突然说,“台湾的山不比咱们菏泽的难走。”“你他妈的才紧张!”我瞪他一眼,良久之后才说:“这算什么嘛?小鼻子小眼跟他妈乱葬岗子一样。”他笑了笑:“看着吧,明年,明年咱们回去登泰山。嗯?”我用鼻子哼他一声,心里想的是明年挂少校的事,紧接着我瞥一眼乔奇的肩膀和微笑的侧脸,顿时觉得官大了好像就比较乐观一点。

那么,“走路人”师徒俩是不是也会如此呢?老的在对小的传授经验的时候,会不会也挂着令人宽心的笑容,好让对方泯灭心底处最不可捉摸的恐惧呢?(刺着青的一张老皱皮脸笑起来一定更假些。)他又会说些什么样的故事来安慰年轻人以赢得对方的信任与服从呢?(我爹就曾经吹嘘过他曾经赤手空拳格毙一排“土共”的事。)他们之间有命令和服从的关系吗?(乔奇不需要命令我,他知道我毕竟坚信着服从是我的天职。)那年轻人会不会想要超越他的师傅,而把老家伙当作竞争的对头?(一旦我把乔奇当成对头,就再也不愿想起我们曾经多么亲密地‘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往事。)“我还记得你耷拉着两串黄鼻涕的德性。”乔奇说,“真快啊,一眨眼的事。”我再看他一眼,突然不觉得认识过这样一位少校——虽然他穿着一身和我一样的迷彩装。“怎么忽然冷起来了?”我说。

雨势真的大了起来。我们开始担心地面上那些转眼即将和烂泥、草叶一同掩埋在黑夜里的脚印。

后来?噢!不要问我这么愚笨的问题。你们要采访的该不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吧?是吗?你们是不是可以多知道一些关于人的东西呢?就像含在你们嘴里的口香糖,你们不会为了把它吐在垃圾桶里才嚼它的吧?我还记得那雨大得连牙齿都淋湿了——因为我们必须用嘴呼吸,否则会连鼻梁骨都呛断掉。乔奇领头跑着,我紧随在后,希望能在脚印消失之前把跟踪距离缩短到半公里或一公里左右,虽然那是很容易暴露我们自己的做法。我不时得喷掉口鼻四周的雨水,任由茅草、蔓藤和一些羊齿植物上附着的尖刺刮过脸颊和脖颈;以及耽于幻想——我和那个年轻的“走路人”应该是非常相近的人物吧?他脸上淡淡的刺青也许显示着他是一个初成年、资历不深的角色。那么,他也许不像老的那样野蛮,不过他也一定朝着更加野蛮的道路上奔驰而去。他也会逐渐生成一张老皱皮脸,刺青和衬底的脸膛转成一色的黑。他也要享受许多英雄式的欢呼和盛宴,拥有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他也将训练一个徒弟,在风雨中奔走。然后我想到自己挂阶以后的种种,干一阵子幕僚,做个小主管,升了指挥官。也许有一天坐镇总部,睡在办公室里,遇有紧急任务时一面刷牙一面下达命令。我又喷掉一口雨水,赶上去和乔奇并肩跑着,说道:“你看我——我们还得熬多久?”他又跑了一段,在一片竹林旁停住脚步,摇着手电筒观察左侧陡坡下一条曲折隐秘的猎道,说:“难说。运气好的话,一口气从北到南不跟丢了,也要一个月。”“不,我是说——”我说不下去了。乔奇看看我,看看猎道:“奇怪,我越来越没把握,如果‘走路人’是顺着山路走,我们现在就站在他们旁边了。如果他们下猎道,就不会在棱线上,而且人是在我们后头!”我们同时四处打量着。山色比夜色还黑,对过山脊的箭竹密密麻麻布列成数的茸毛,这时山脉便像一头静静围卧在我们周遭的巨兽,活了起来,那两个“走路人”于是无所不在了。“他们总得吃喝拉撒睡吧?”我仔细往山洼里任何有反光的地方望去,视线所及,除了隐隐欲动的林木之外,什么也没有。我舔几滴雨水保持口腔和喉咙的湿润,磨破的舌头顿时一阵火辣般地疼着了。

更糟糕的是:又走了一程,山路却消失在一块比十辆两吨半卡车堆起来还大的岩石前头。乔奇花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研究岩壁上的苔藓、爬藤和蔓草,结论是:“不可能!简直不可能!”“他们上去了?”我明明看见苔藓完整地布生着,丝毫没有破坏的痕迹。乔奇则一如我预料的那样,茫然中透露出忿忿的神情:“除非他们会隐身术,或者长了翅膀。”“路应该是不会错的,他们还晓得遮雨。”我拿刺刀尖拨了拨脚下那些齐地断折的山芋叶柄。就在我把刀尖沾附的泥土和碎草抹在靴跟上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念头冒了出来;我开始注意乔奇的脸色。他皱着眉,用擦汗的手势擦雨,也许和我一样地忧心任务泡汤(而他必须担负责任,所以应该更加不安):忧心“走路人”随时从树上或者岩壁缝隙里蹦出来猎杀我们,忧心大雨继续泼下导致坍方甚至山洪……而我的念头竟然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哼!”我一连哼了几声,除了第一声,其余的都是掩饰,掩饰一份非常卑微又倔强的淡漠——我真想看看乔奇因懊悔而愤怒的样子。他却以为我淋雨伤风了。


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在一次没有敌人的任务中,我居然只花六个小时就找到两面的敌人——我的猎物以及我的同伴。倘若你们就此认为我满怀敌意乃至仇恨,我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也不想去辩解的。我所受的训练警惕着我:如果没有敌人,我该如何产生、保有、运用或者印证我的力量呢?不错,你们明白了,任何抱持着遥远崇高目的的训练都有所谓的“假想敌”,“假想”你们懂罢?它一点也不遥远崇高,就在你身体里,为你构筑防御工事,构筑整个世界的模型。从乔奇和我离开山东老家、在抗日战争中干少年兵起,我们打到安徽打到江西(还去游历庐山圣地)打到湖北打到四川,一路打下来,五年然后十年,每天——我是说每天——都以战争训练生命;在没有真枪实弹的状况的时候,我们给自己“假想敌”。没有假想敌,你根本不能面对真正的敌人;是的,以假作真,疑真似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是多年来乔奇和我埋藏在骨子里的要诀心法。你们说,乔奇怎么可能在六个小时里忘掉这些,而把那两个随时可能摘掉他脑袋的“走路人”,还有一步一步逼迫他以及超越他的我当成同胞?“你别病倒了!”他掏出罗盘来端详一阵,对着包围我们的山说,“这两个山胞还真难缠,我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他们。”

这一夜我们当然都没睡。至少乔奇和我彼此都问过对方一到两次:“依你想,我们是不是真被‘走路人’发现了?”我们嚼着沿路采集的生蕈和车前子,分吃稍大些的果实并分摊各自绝对不肯承认的恐惧。事实上不只是这么单纯,我们也同时想试探出对方的恐惧。“听说他们已经不吃人了。”乔奇说。“很难讲,”我比他还要狠些,“我们对这个岛知道不多,荒山野地的,天晓得天亮以后我们会不会变成一堆野人屎!”

天亮以后,雨势转小,随即在不知不觉间停了。我们已经踩烂苔藓和蔓藤,先后登上那块岩壁,来到山的这一边。接着,望远镜筒里再度出现“走路人”的身影——他们在另一座山的侧壁上,并排蹲着,仿佛在守候着什么,一动也不动。“他们——我操!他们是怎么过去的?”我差一点叫了起来,然而声音毕竟不小,害得好修养的乔奇皱了皱眉头。我们的面前横躺着一条至少有五十公尺宽、一百五十公尺深的溪谷。谷壁这边依旧只有滑溜溜的苍绿苔藓。如果我们即刻攀下谷底,就正好落入他们的视线之中,也许在那两具粗木细竹和兽筋绑制造成的弓箭下变成活刺猬。如果按兵不动,他们很可能像野地里受惊的兔子一样在转瞬间消失了踪影。虽说如此,我们仍然不敢稍作停滞,赶紧往腰上系绳索,寻找抓钩的支点,并且密切注意“走路人”的一举一动。

他们在片刻之后展开交谈,看表情仿佛是笑着,很开心地笑着。“也许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乔奇说。“也许他们要诱敌深入。”我说。“也许——”乔奇放下镜筒,再一次展露出宽和的笑容,“和你出任务很够劲儿,越来越够劲儿了。”那两个“走路人”看起来也差不多。他们笑,偶尔摇头,指手画脚。最后一齐站起身子,弯身整理着什么。“干嘛啊他们?”我们同时说道。

你现在所看的《公寓导游》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总裁小说网 https://www.zongcaixiaoshuow.com 进去后再搜小说公寓导游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