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衣

作者:格非

十一月中旬,我表弟带着女儿,从盐城到北京来旅游。我居住的地方,离门头沟风景区不远,姐姐问我能不能带他们去逛一天。戒台寺,潭柘寺,都可以。相亲之后,我对崔梨花夫妇的憎恶已到极限,但一路上,我还是不断地告诫自己,决不能将对崔梨花的一腔怒火,撒到无辜的表弟身上。

傍晚返城时,我请他们在一处农家院吃饭。出来找厕所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院子里的墙上挂着房屋出售的广告。那是一处厢房,方方正正的两大间,就在院子的西边。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个喜鹊窝。屋顶上还有几个没有摘下的大南瓜,风吹枯藤,沙沙有声。我找到农家乐的主人,随便问了问,对方开价贵得有点离谱,竟然要三十八万。因这个地方距离我在石景山的住处,只有差不多半小时车程,我就多留了个心眼。

第二天早晨,我把表弟他们打发走了以后,又专门开车去了一趟。

主人很快就同意,将房款降到三十五万。他反复向我说明,这处房子,只有四十年的小产权。这倒不是问题。四十年,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觉得自己恐怕活不了那么长。

房屋倒还整洁,尤其是那宽敞的院子,不由得让人眼睛一亮。由于这个厢房坐西朝东,屋后还有一条小河沟,夏天的夕晒是免不了的,蚊子大概也不会少。主人许诺说,他们可以在院子里给我划出一块地来,供我种植“没有任何污染的蔬菜”。假如我无意自己种菜,他老伴也可以代劳。他的那个老伴,快人快语,脸上红扑扑的,颧骨上像是涂了胭脂一般。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如此健康活泼的人了。我问他们,假如我决定买下这处房子,什么时间可以搬过来住,主人的回答是“随时”。他们急等钱用。他们的儿子在马赛第二大学读书。夫妻俩积攒了一辈子的钱,眼看就要被那个“前世的冤家”糟蹋完了,出售祖屋,也是不得已的事。言谈之间,不胜唏嘘。但房主还是没忘了两次提醒我,马赛在法国南部,是《基督山伯爵》故事的发生地。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缠住了。一连几天,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个小院,梦见那个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有一回,我梦见自己在树下的躺椅上乘凉,看着玉芬在院子里除草。她竟然随随便便地撩开裙子,在缀满黄瓜和牵牛花的藤架下撒尿。午后的阳光热烘烘的,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她那湍急的尿液四处飞溅,在泥地上冲刷出一个小坑来。我拚命想让自己的头更低一些,以便能够看见她的私处,脑袋就撞在了床沿上。在我醒来的最初一刻,玉芬那摄人心魄的嫣然一笑,还在黑暗中清晰地停留了几秒钟,漾漾地浮动,随后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直到一阵冷风吹过,才最终消失不见。

我决定买下那处房子。仿佛我一旦如愿以偿,困扰着我的所有烦恼,都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渐渐的,我心里就生出了一个愚蠢的计划。

你应该还记得,半个多月前,在蒋颂平的书房里,他曾经向我介绍过一个名叫丁采臣的客户,让我帮他配一套“世界上最好的音响”。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重放系统,可以称得上世界上最好的音响。若是单单从价格方面来说,如果你想置办一套世界上最贵的音响,一两千万人民币也能花得出去。不过,按我也许带有偏见的观点(当然,还有经济实力的限制)来看,英国天朗公司的那款AUTOGRAPH,可以称得上发烧音响中的极品。

不瞒你说,这样的宝贝,我手上就有一对。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你若向北京人提起“牟其善”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晓。他是一位名闻遐迩的商人,擅长篆刻,喜欢登山,常和女演员在一起厮混,这都不是什么秘密。据说,他的行为十分乖张,常有出人意表之举。最为夸张的说法是,无论他在哪个场合出现,你都不可能看见他,因为他穿了一件隐身衣。具体如何,我未亲见,不敢杜撰。其实,在古典音乐发烧界,牟其善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教父级人物。每年正月十五,他照例都会在“权金城”包下一层楼面,摆出一套高档发烧器材,邀请北京的发烧友们在一起吃火锅,并互相切磋技艺。他迷恋巴托克和普罗科菲耶夫,可见此人趣味不俗。我曾在这样的聚会上与他见过两次,足以证明隐身衣的说法毫无依据。

一九九九年八月,他在攀登贡嘎山的途中不幸遭遇雪崩。消息传来,让人不胜悲伤。我还参加了由发烧友们自发组织的一个小型的追思会。那天在追悼现场反复播放的音乐作品,正是巴托克的《寂静山村的夜晚》。

牟其善死后,为了偿还所欠债务,他夫人对其名下的部分房产和收藏物品进行了半公开的拍卖。之所以说是半公开,因为知道拍卖消息的人,实际上很少。蒋颂平那天正因闹痢疾而卧病在床,就打电话让我代他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那些琳琅满目的音响器材中,淘到便宜货。

在那天的拍卖过程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牟其善收藏的字画、古董和黄花梨家具吸引住了。一直到拍卖会将散,那对六角形的天朗AUTOGRAPH,俨然貌美如花的孪生姐妹,羞涩地挤在大厅的墙角,居然一直无人问津。我敢说,自从我到了拍卖现场之后,我的眼睛始终没办法离开它哪怕一秒钟。我静静地守护着它,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直至人散楼空。最后,当我以底价八万元拍得此品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像是喝醉酒似的,周遭的一切,都有些虚幻不真。

这款箱子,问世于一九五四年。伟大的设计师Guy R.Fountain推出这款呕心沥血之作,据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十五英寸同轴单元的潜力。Fountain不仅为这款音箱选用了最好的单元,而且为它设计了极为复杂的迷宫式结构。AUTOGRAPH,中文本应译为“签名”或“手迹”,但奇怪的是,在发烧界,它一直被刻意误译为“自传”,并以讹传讹。因为制作单元的天然钴磁断货,加之箱体的加工成本高昂,这款音箱于一九七四年就已停产,市面上十分罕见,据说在整个远东地区,也只有三对而已。至于眼下在二手市场上流通的AUTOGRAPH,如果不是它的复刻版,那就是mini型的廉价书架箱。

我从拍卖会上买下这款箱子之后,出于某种担心它会突然消失的忧虑,一直瞒着蒋颂平。另外,对于这款箱子的真正价值,我也瞒着玉芬。有一天,我送完货回家,一进门就惊愕地发现,玉芬竟然用他妈的钢丝球和“白猫”牌洗涤灵,“嘎吱嘎吱”地擦拭这款音箱。她擦得十分卖力,仅仅是为了让它看上去“更新一些”。而且,她在两只箱体的顶端,还他妈的各放了一只沉重的花盆。

我被她吓得差一点当场晕厥。

当我和玉芬闹离婚的时候,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带走包括这对AUTOGRAPH在内的音响器材。你据此可以想见,我对这款箱子痴迷到了什么程度。那段时间,姐姐崔梨花每次见到我,都会哀声叹气地骂我白痴。我只当没听见。至于混蛋常保国,他的话就更难听了。那年元宵节,他们夫妇来石景山看我,刚喝了两杯酒,姐夫就再次开导我说,玉芬红杏出墙在先,这婊子自己夹不住双腿,偷人养汉,按照法律的规定,应该让这个臭婊子净身出户才对,只有傻子才会同意将房子让给她。我被他骂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从厨房里拿来了一把菜刀,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扔,并严肃地警告他,如果他胆敢再说玉芬一个脏字,要么他杀我,要么我杀他。

你现在所看的《隐身衣》只有小半章,要看完整版本请百度搜:总裁小说网 https://www.zongcaixiaoshuow.com 进去后再搜小说隐身衣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