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衣

作者:格非

星期五早上,姐姐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回一趟椿树街的老家。她替我包了茴香馅的饺子。我虽是北京人,可平常不怎么爱吃饺子,尤其是茴香馅的。姐姐说,常保国听说我答应搬家,这两天心情不错,一次也没打过她,也很想和我好好喝两盅。我买了一点水果,并把颂平送我的两件TOMMY牌衬衫带了去,权作礼物。我不敢告诉她,衬衫是蒋颂平送的。多年来,在我们家,“蒋颂平”是一个被禁锢的名字。同时被禁锢的,还有一段压在姐姐心头的秘闻。

常保国是否知道这段隐秘,我不敢肯定。

母亲去世后,我从未回过椿树街的老家。有一次,我去大红门,从一个福建人手里,购买捷克产的KR胆管,恰好从椿树街经过。我远远看见老家的院门关着,也就没去打扰他们。姐姐有一个儿子在深圳,但已经懒得和他们来往。有一年,姐姐和姐夫大老远跑去宝安看他,那个与马来西亚人结了婚的外甥,据说在一家公司担任高管,竟然拒绝和他们见面。夫妻俩在世界之窗公园逛了逛,对着按比例仿制的凯旋门和荷兰风车,胡乱拍了几张照片,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可这并不影响姐姐逢人就炫耀她的儿子有出息。

椿树街在南城,其实只是一条狭窄的小胡同。有人叫它椿树坊,也有人叫它造甲营——大概是过去八旗兵制造铠甲的地方吧,总之比较混乱。我们家的两间砖房,又低又矮。父亲还活着的那些年月,又在旁边的空地上接出了一间房。居委会的人三天两头找上门来,勒令拆除。父亲照例一声不响。被逼急了,也只是用一声长长的叹息来表明他的态度:啊!

可谁都弄不清他这个“啊”到底是个什么鸟意思。

母亲已经有点顶不住了,可父亲反而得寸进尺,用造房剩下来的砖瓦,在房前又围了一个足有三四十平方米的小院。奇怪的是,小院围成以后,居委会的人却再也不上门来了,他们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他们害怕父亲的沉默寡言。

父亲长得高大白净,背有点驼,对什么事情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原先是酒仙桥一家国营电子管厂的正式职工,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被打发回家了。成天围着一块白布围裙,戴着蓝咔叽布的袖套,在家对面的胡同里替人修收音机。我那时还小。有一天,我问母亲,爸爸为何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母亲说,他心里很苦,性情就变了。她还说,我刚出生的那些日子,他每次下班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在我脸上一顿乱亲,连鞋都来不及脱呢。听她这么说,站在一旁仰望着她的崔梨花,脸上就有了迷茫的表情。

“他也亲我吗?”憋了半天,生性胆小的崔梨花终于问道。

“也亲。”母亲想了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终于有一天,在那间光线幽暗的修理铺里,父亲趴在堆满半导体零件的小桌上,手里攥着一把绿色的小改锥,死了。

据说是心肌梗塞。

那天傍晚,我到得稍微早了一点。常保国在邻居家打牌,还没回家。姐姐在砧板上剁肉。她本来也可以使用冰箱里的肉末,可她说机器压出来的肉泥有股子生铁味,不好吃。她只比我大两岁,可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她。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故意讨好别人的意味。虽说一向如此,可我每次看见她这张脸,心里总有点厌恶。她问我最近有没有找到意中人,并马上提到,她们单位有一个离异的同事,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人倒是很实诚,长得“美丽端庄”,就是说话有点大舌头,问我愿不愿意见一见。

我告诉她,前几天刚刚遇到过一位算命先生,听他的口气,似乎我这辈子再也结不上婚了。我没提是在哪儿见到这位算命先生的,她听不得“蒋颂平”三个字。

“算命瞎子的话,你也能信?”姐姐说,“这些年,我给你说过的对象,少说也有一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要我说,你恐怕心里头还是忘不了玉芬那个狐狸精。”

“没准是吧。”我笑了笑,胡乱地敷衍了一句,懒得和她再说下去。

“你要不要进里屋去看会电视?保国一会儿就回来。”

我麻木地望着她,没有吱声。看着她近来染得黑里透黄的头发,我的心里忽然有些伤感。恍惚之中,我一度出现了错觉,仿佛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母亲。像母亲那么瘦,像母亲那样越长越小。一阵凉风吹进屋来,老槐树抖下几片黄叶,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阵阵发酸。有点想,怎么说呢,有点想过去搂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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