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天蒙蒙亮,杨二堂拉着板车出门。汉口的夏天,一早上起来,风便不凉。稍一动弹,背上的汗就渗湿了衣衫。杨二堂一出门便将衣襟敞得大开。街上静静的,只偶然有门吱呀地开关。这多半是出门买早点的下人或是外出打杂的伙计。杨二堂听熟了这些声音,他知道哪一声门响属于哪一家。

杨二堂走进巷子,用他悠长的嗓音喊叫一声:下河咧——

仿佛雄鸡叫早,巷子里立即开始骚动。各家的门板都稀里哗啦地响起,空寂的里份里渐次有人走动,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⑤。杨二堂顺着一家家的大门且停且走。他的板车上有一个大粪桶。杨二堂先将围桶中的粪便一一倒入粪桶,又将围桶整齐地码在板车上,然后拖着板车往小河边去。

水滴最初的记忆似乎就停在这里。

水滴不记得自己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下河,她只记得跟在父亲板车后面跑跑停停,感觉像一只蝴蝶在飞舞。汉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里,全都是父亲杨二堂的。

密集的汉口,有许多里份⑥。里份人家,均无厕所。公用厕所亦寥寥无几。围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处。下河人的事情说来也简单,便是替人倒过围桶再替人将围桶涮净就是了。杨二堂做这事业已许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黄昏共跑两趟,以此为生。

杨二堂拖着满车的围桶径直到小河。小河其实就是汉江,水也不小。只不过跟近旁的长江比,它小了点,汉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里,每天都有郊外的农民等着杨二堂。农民们将车上的大粪桶拖走,再放下一个空粪桶,让杨二堂用于次日下河。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农民更换粪桶时,杨二堂便踏在小河边的石台上,一只一只地将围桶涮洗干净。

水滴最喜欢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亲杨二堂在小河边涮围桶。竹刷在马桶里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她的父亲抓着围桶边沿,迎着水流晃荡。河水很急,浪头直抵桶底,一只围桶转眼就被激流冲得干干净净。杨二堂将洗净的围桶,端到岸边宽敞地带。洗一只,放一只。不多久,一大排围桶便整齐地码起来。这时候,阳光会照在围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围桶在光照下熠熠发亮。水滴长大后,第一次学会用壮观这个词时,脑子里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长溜、散发着太阳光的围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对杨二堂说,长大了我也要下河。杨二堂听得满脸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亲,反手就给了水滴一个巴掌。母亲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母亲的声音里,有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亲叫慧如。她一直对下河这件事深以为耻。当然她也一直觉得嫁给一个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为此深怀哀怨。这个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亲老早就弃家外出,四处浪荡,母亲伤心过度,一病而逝。邻居杨二堂是个孤儿,他常去照料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慧如的外婆担心她的外孙女与自己女儿命运相同,于是强行将慧如嫁给杨二堂。外婆说,只有这样的老实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却一点也不想守。她不是一个乐于安分地守在家中照顾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着跟她父亲一样的血。在这个婚姻中,她从来没有快乐过。一个不快乐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责丈夫教训女儿。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会满意。但杨二堂却很包容她。任她怎么吵闹甚至羞辱,他总是不做声,甚至也不生气。水滴有一回忍不住问她的父亲,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忍受姆妈?杨二堂说,我没有忍。嫁给我这样没用的男人,你妈有气是对的。

杨二堂就是这样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窝囊,但他却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个窝囊。于是他就更加窝囊。水滴先前对母亲很有想法,觉得她对父亲太凶。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亲一样的悲哀。

汉口的夏日黄昏,热闷起来也真是天谴人怨。杨二堂一趟没拉完,衣衫就已经湿透。水滴没干活,只是跟着走,头上亦是汗水淋淋。这样的日子很多,他们业已习惯。粪车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叽叽地响,为了不让有一滴粪水落在地上,杨二堂拉车的双臂上下都得绷得紧紧,以让车轮踏实平缓。

像往常一样,杨二堂扬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随着他的尾音,接着喊叫:“下河咧——”水滴的声音脆亮而尖细。杨二堂每回都要笑眯眯地说,嗯,还是我们水滴的声音好听。

经过一家大户人家的门口,几个十来岁少年正在门前玩耍。黑漆的大门,衬在他们浅色衣衫的背后,像一幅活动的画。

杨二堂的车每天都从这大门前经过,水滴早看熟了这样的场景。水滴无意去想这黑色大门后是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有钱的人家,钱多得用不完。但有钱和无钱的家庭,有什么不同,水滴却从未想过。

杨二堂见门口有人,习惯性低下头,贴着墙边,急速地拉车行走,仿佛是想要快点离开。水滴却并不曾意识到父亲的举动,她继续学着父亲声气叫道:“下河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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