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作者:叶广芩

我在这个家里长成一个混沌的小丫头的时候,二十多年已经过去,就是我们家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铨,也进入了青壮年的行列,成了京师名画家。随着时间的消磨,人们对老六的传说已经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那个忧郁的、早逝的男孩儿。

偏偏我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时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常想的人物就是那个神奇的、半人半龙的老六,他和母亲给我说的老麻猴子,和大家时常谈论的院里的狐仙,和我所向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跃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亲领着我去一个叫做“桥儿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已经能认出胡同口墙上的蓝色搪瓷标牌,是“雀儿胡同”,不是“桥儿胡同”,而父亲偏说是“桥儿”不是“雀儿”,让我回家对母亲也务必要说是“桥儿”,不能说是“雀儿”,否则以后就再不带我出来遛弯儿。在北京人的发音中,“桥儿”和“雀儿”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前者是二声,后者是三声,往往说快了就“桥”、“雀”不分了,但父亲则嘱咐我一定要将两个字分清楚,万不可弄含混了。

既然父亲喜欢,我心里也乐得真把“桥儿”当“雀儿”了。父亲去桥儿胡同没坐他那辆马车,坐的是三轮,我坐在父亲身边,听着身底下链条的啦啦响声,从小洞里看着车夫一弯一弯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觉。父亲拍着我的肩说,别睡啊,留神着凉。我嗯了一声,并没有多少清醒。父亲说,马上就到你谢娘家了,你要听话,别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儿。我问哪个六哥……父亲说当然就是那个长犄角的六哥,还能有谁!我听了一激灵,困意全消。我说,真是咱们家的老六吗?父亲说,当然。

胡同很小,没有雀也没有桥,只有一堆堆的烂布,臭气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门口,让人恶心。事后我才知道,这些破布都是从脏土堆捡来的,靠收破烂儿收来的,晾晒干了,用糨子打成袼褙,卖给做鞋的鞋场,一块格褙能卖八大枚,八大枚能买一斤杂面。这片地面,家家都打格褙,家家都吃杂面汤,成了“桥儿”的一道风景。

父亲领着我来到一个略微干净点儿的小院里,院里北房三间,东房塌了,南面是一溜墙,有棵歪斜的枣树,半死不活地戳在那里。树底下有个半大小子在撕铺衬①,(①铺村:老北京话,指糟烂的破布。)往板子上抹糨子,将那些烂布一块块贴上去。墙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冒着腾腾的水汽,显得很有点儿朝气蓬勃。

那半大小子见我们进来了,头也没抬,一双沾满了糨子的手,依旧灵巧地在那块板上抹来抹去,没受到丝毫影响。

父亲叫了一声六儿,半大小子嗯哪了一声,没有显出热情。

这时,从北屋里闪出个四十岁左右的白净妇人来,脑后挽了个元宝鬏儿,穿了件蓝夹袄,打着黑绑腿带,一双蓝地儿蓝花的绣花鞋不沾一点儿土星,浑身上下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着那么精神。

父亲让我管她叫谢娘,我叫了,谢娘把我揽在怀里,夸我是个懂事的丫儿。谢娘身上有股好闻的胰子味儿,跟我母亲身上的“双妹”脾花露水绝不相同,相比较,还是这胰子味儿显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随和一些。

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们被谢娘让进屋里,屋里跟谢娘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白毡子,被卧垛垛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有座钟,墙上有美人画,茶壶茶碗虽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

谢娘是个很能干的人。

从谢娘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对我们家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对我几个母亲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的。我还听出来了,谢家搬到这儿的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给找的房。谢娘还跟我父亲商量要把塌了的东厢房盖起来,说六儿大了,该了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赖和对父亲的那份神态,是我几个母亲都没有的。

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高末儿”的茶。所谓“高末儿”,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以极便宜的价格卖出的一种茶。这种茶很香,可只能喝一遍,第二遍就没了颜色。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开东家长李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意则是“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

“糊涂”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这个词。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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