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作者:叶广芩

老姐夫一直在幸福地生活着。细思量,他的一生,实在没有受过太大磨难和颠踬,这在生活于动荡中的中国人中的确为数不多。“文革”冲击得那么厉害,连五格格也在所难免,也没有老姐夫的事。母亲说,占泰这人品格纯正,心地良善,故有神明护佑。老姐夫对他的幸运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无思无虑,无嗜无欲,无秽无累,绝群离偶,神形两忘,烦恼自然也就不来侵扰了。

但据我所知,到了晚年,老姐夫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神形两忘了,他时时在现实生活中浸泡着,达不到无思无虑的境界。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全是为了病,也不是什么疑难大症,是很普通的老年性疾病;前列腺增生。

据调查,百分之七十的老人有可能患有这种病症,但这病在老姐夫这儿却是极其严重了,六格格说这全是他自找。年轻时频繁的“交而不泄”,导致了今日的必然结果。也就是为那“添油法”、“采战”之术而付出的代价。炼精化气,还精补脑,倘若知道后面还有这么多苦头为补充,老姐夫当年不知还添不添油?

初时,尿为双股,老姐夫对此并未介意,后来开始排尿不畅,开始尿中断,开始尿脓血,一夜间要起床七次小便,用老姐夫的话说是嘀嘀嗒嗒尿不下三两,也就半酒壶吧。在老姐夫给六格格这样叙述病情的时候,六格格不客气地说,您得把酒戒了,酒是扩充血管的东西,您的前列腺已经肥大得厉害了,还要让它继续充血,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老姐夫说,酒是活血化淤的,我要用酒把那肥大给化了,酒有别肠,岂可以肌体而论?

老姐夫嘴硬是硬,但那病的折磨却不因为他的嘴硬而减轻半分。他常常站在那里半天尿不出一滴尿来,憋得他浑身哆嗦,出一身冷汗。山东老太太心疼老姐夫,急得四处求人。她问过了,这病没法治,连大医院协和也多是顺其自然的“保守治疗”。学医的儿子从美国来信说美国有手术治疗成功的病例,让他的父亲去美国探亲带做手术,老姐夫坚决不去。他说上头已然让美国人拉了一刀,下头是绝不能让他们再碰了,就是憋死,他也认了。又有王连长打听来情报,说前列腺手术痛苦难言,常人难以忍受。他为老姐夫特意去医院见识了一例这样的手术,回来说,1943年他在甘肃被敌人抓了去,严刑拷打,压杠子灌凉水他都挺过去了,可惜敌人没给他来这一招,倘若敌人要给他做前列腺手术,他一准就会当叛徒,把什么都招了。

老姐夫一听,对手术、对美国更没什么好感了。

老姐夫带着病照样喝酒,和他在一块儿喝的还有王连长,两个人成了一对莫逆的酒友。离了休的王连长不愿回家,他情愿住在我们这个已经破烂得收拾不起来的家里,他说家里的气氛好,比他复兴路那大而无当的部长楼强。他跟老姐夫一人占了偏院的一间小屋,有山东老太太给做着吃,今天是棒子米查粥、炒咸疙瘩丝,明天是小酥鱼儿、摊煎饼,都是部级干部平日吃不到的,闲了还要听我母亲说说金家的旧事。王连长对历史感兴趣,也就对金家的旧事感兴趣,这也是大巴山和部长楼里所听不到的。

五格格跟徐霞客一样,成了专业旅行家,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火车、飞机上,各地的小工艺品买了不少,只是没见写出一篇游记来。

这天,老姐夫的前列腺病又犯了,一头细汗地歪在床上,佝偻着身体倒吸着凉气,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艰难挣扎。王连长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想起家乡那条湍急的通河,河里有一种细而长的鲫鱼,捞上岸来就是这样的。那种鱼肚内有虱,剖开肠腔取出,有蚕豆大,色白,会蠕动,是一种鱼的寄生虫,他父亲常把那些虱炒来吃,说吃了排尿畅快,但是这种东西能不能治前列腺就不知道了。王连长把这话跟老姐夫说了,老姐夫就对那鱼虱很是向往,托王连长写信给他的侄儿,让给弄些来。

不久,一小包干枯的鱼虱寄到京城,还附带有一封信,说鱼虱多么多么地难搞,家里雇人捕鱼花了多少多少钱,眼下干什么动辄都是钱,没有“互相帮助”和“为人民服务”这一说了。王连长骂了半天“龟儿子就认得钱”,还是把钱给寄去了,对方要的不多,一百。

干鱼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处理办法,他跟王连长商量,小小鱼虱。吃到肚里,要分散到全身各处,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细粉,用酒调了,采取局部外敷法,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王连长说是“集中精力打歼灭战”。

把鱼虱研成粉末,这对磨惯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实在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可惜的是已经没有了汉朝的研钵,用媳妇的擀面杖将那些干枯的小虫擀碎倒也不太困难,总之,老姐夫并没有对他当年宝贝的失去怀有太多遗憾。

药膏糊上,第一个礼拜没有动静,第二个礼拜还没有动静,老姐夫说怕全是瞎掰了。王连长说,往往事情的成功就在于再坚持一下之中。老姐夫就再坚持抹药。到第三个礼拜头上,老姐夫空前绝后地尿了一大泡长尿,其痛快淋漓程度竟使得老姐夫热泪盈眶。老姐夫激动地说,撒尿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我的哥哥们也不知从哪里都钻出来了,听说老姐夫治好了“肥大”的病,他们一个个也都“肥大”起来,除了老二已死来不了以外,老三、老四又像当年求“添油法”一样,趋之若骛,赶也赶不走了。

聪明的山东老太太拿出当年做鞋的本事,为老姐夫缝了一对相连的两个口袋,将抹上药的下体分别装入其中,即保持了药力又保持了干燥和卫生。王连长戏称这套装置为“一室一厅”。

我们的老姐夫呢,对酒更亲近了,不但上面喝,下面也喝,他的身上永远飘散着一股酒味儿。

我们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室一厅”。

我哥哥们身上也有“一室一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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