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作者:叶广芩

五格格到底跟王连长结了婚。

1961年,王连长作为金家的女婿,跟着五格格正式进入了金家大门。这是我们家第一位工农亲属,我的母亲不知道对这位革命的工农干部采取什么态度才好,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我知道,在她的心里,仍认可着偏院的老姐夫,老姐夫再不争气、再没能耐,也是金家的一部分,那气息和精神都跟金家通着呢,永远不可能分割出去。可眼前这个穿呢料中山装,说着一口陌生陕南话,对金家的一切物件、礼数都有着崇敬与好奇的人算是怎么回事呢?那么各色,那么别扭,那么不合章法。我们家老四舜镗说,如果命运按部就班,这主儿说不定还是大巴山里牛背上的牧童儿,鬼使神差地竟骑着牛进了北京,娶了皇上的亲戚,跟老子骑牛出函谷关一样,他也是得了道了。我的几个哥哥谁都不认可这位王连长,包括最憨厚的老七,他对连长也敬而远之,从不主动搭话。那时候,只要老四一回家,就要翻弄我父亲的留声机,翻过来调过去只放一张唱片——京韵大鼓《丑末寅初》,着重听的就是一段:

我只见他头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
下穿水裤,足下登着草鞋,
腕挂藤鞭。倒骑着牛背,
口横短笛,吹得是自在逍遥,
吹出了的山歌儿是野调无腔,
绕过了小溪旁。

我们谁听了这个段子谁都偷着乐,这无疑是在寒碜王连长出身卑微,顶多是个山99lib•net区放牛娃罢了。要是老四们知道,王连长在家乡实际的生活还远不如唱儿里的“自在逍遥”的话,不知又要编派出什么段子来。以从没受过苦难的大宅门儿出身的公子哥儿们的思考,山里的穷小子,大概就如那《丑末寅初)里唱的是一样的。

让他们知道什么是饥寒交迫,难。

当然,老四这么折腾、这么评论,全是白搭,人家王连长和五格格根本就不在家住,人家有自己的机关宿舍,一切都是公家供给,连保姆都是公家给配备的,人家压根儿不在乎我们家放不放“野调无腔”的留声机。

老姐夫从来没有评论过王连长,不但不评,还喝了五格格的喜酒,这是我们没想到的。那喜酒是王连长家乡的特产西凤酒,婚事过后,连长让办事员送过来两瓶,指着名说是给老姐夫的。老四让老姐夫把那两瓶酒扔出去,老姐夫说,好好儿的酒,干吗要扔?说着撬开瓶盖就往嘴里灌,老姐夫一边喝“西凤”,一边赞不绝口,说这样的酒只配给秦始皇喝,“秦王扫六合。虎势何雄哉!”没有这“西凤”,料赢政也统一不了中国。

老四说老姐夫没出息,痛心疾首地哀叹:

“所愧为人夫,无酒致夭折。”

跟新姐夫不理会“倒骑牛背”一样。老姐夫也不理会“愧为人夫”。

五格格和她的新丈夫在外面干着革命,很少回到戏楼胡同的家里来,也很少顾及到年迈的母亲和正在读书的我。那时候我们都处在饥饿状态下,粮食不够吃,周身浮肿。学校停了课,美其名曰:劳逸结合。这样,很多的时间,我就待在了家里。

每天的饭食是以两计算的,粮票在那个阶段成了珍贵无比的东西,谁能送谁半斤粮票,那交情该是深厚得不能再深厚了,其价值比今天送一套房还高。今天的房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彼时的粮票是踏破铁鞋也觅不来的物件。我每月的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这个数字至今记忆犹新,不会忘记。按说这个数量不少了,在今天谁能吃得了呢?但在当时就是不够吃,还不到二十号,粮就没了,每月二十四号是买下月粮食的日子,需早早地就去粮店排队,寅吃卯粮,恶性循环,越不够越吃,越吃越饿。我的哥哥们回来探望母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躲过吃饭时间,怕让母亲为难。哥哥们一走,母亲就要掉眼泪,说儿子大老远奔回家来了,当妈的连碗热汤面也端不出来,怎么说得过去!可我知道,母亲是真端不出来,就是端出来了,哥哥们也不会吃。那时能接济我们的只有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格格舜镘,她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些出其不意的东西,有时候是“人造肉”,有时候是“小球藻”,还有一回给母亲兜回了两个人的胎盘,说那东西大补……

在我们家为吃而煎熬的时候,老姐夫那边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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