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作者:叶广芩

我来到廖家的时候,见廖家的正屋里已经坐了两位客人,一问,都说是请廖大师给予点拨指导的。沙发上的两个人很自觉地挤了挤,给我让出了一块地方,我坐了,心里却感叹廖先生老年仍不得闲,老了老了,被人尊为“大师”,专家门诊一样地被人“围攻”,料不是一件好事。也想不通,搞建筑的廖先生,什么时候竟成了这玄学的大师。

我问旁边的人可知道大师的儿子廖大愚在哪里。其中一个小胡子指了指关着房门的套间,小声说,大愚大师正在为冯老板纠偏。我才知道被称为“大师”的是廖大愚,而不是他的父亲。数年未见,我的同学已经混到了“师”级水平,这真是出乎意料。我问小胡子什么是纠偏。小胡子说,就是练功练出了偏差,需要请师傅给予纠正。我问怎的叫偏差。小胡子说,偏差的表现因人而异,比如这个冯老板,就是嗓子痒痒,不断地咳嗽,止也止不住。

我说,那怕是气管炎,需要上医院。

坐在右面一个长得有点像海狸鼠的人说,像冯老板这样只是咳嗽的还是轻的,前几天来过一个姓李的娘儿们。几个人按不住,只是要打人,见谁打谁。我说那是癔病,大概跟练气功没关系。“海狸鼠”说,怎的没关系,硬是让廖大师给治好了,大师的功力非同一般。我想。自己从小跟廖大愚一块儿长大,从没听说过他还有这等本事,尚记得上了四年级的廖大愚连三位数乘法也算不清楚,也没见有什么特异功能出来帮他。该不及格照样不及格。想了想,为了顾及大师颜面,终是没有出口。

小胡子看出我的疑惑说,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海狸鼠”说,有些事情不服不行,南方某大城市,有个叫“白莎丽”的五星级宾馆,生意突然一下骤减。主观方面找了许多原因都不奏效,就专程来请廖大师帮忙去查明原因,于是大师就去了。到那儿一看,见马路对面的银行门口新添了一对张着血盆大口的铜狮子,正对着宾馆的大楼,他说毛病就出在狮子身上,银行那对狮子对宾馆威胁太大,得让他们搬了。宾馆的人就去找银行的人交涉,银行的人当然不搬,说花很多钱弄来的装饰,怎能说搬就搬,再说了,那是他们这个银行系统统一的标志,不能因某些人的无稽之谈就撤了,这样无理的要求以后再不要来提了。大师听了这个情况以后说,事到如今也只好施此下策了,他让宾馆通过关系弄来两门小炮,架在楼顶,炮口就对着那两只狮子。架炮的当天,宾馆就接待了一个由日本来的四十个人的大旅游团……

我听了一乐。

小胡子说,您别不信,廖大师的功底是祖上真传,他们家以前一直是在宫里给皇上当差的,皇上要有什么大事决策,先得问问廖家,廖家不点头,皇上就不敢轻举妄动。廖家的老爷子现在是受国家重点保护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可以预测未来,国外有个诺查丹玛斯,写了几句模棱两可、不明不白的歪诗就被誉为大预言家,说什么“魔鬼的大王起于中部”、“红色的海洋翻卷而来”,这些你猜我猜他也猜的屁话,没意思,猜着了是他说得准,猜不着是你没本事,总之,变着法儿地把人往糊涂里绕。那个“诺查”跟廖老爷子相比简直不能提,人家廖老爷子断事可不是含糊其辞的,人家丁是丁,卯是卯,绝不拖泥带水。廖大师本人也称得上是家学渊源、有真才实学的高人了,在中国的国防部、安全部都是挂了号的。我说,就差个公安部了,在那儿挂了号,离进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般神奇,以前竟没有发掘出来。小胡子说,这也是改革开放的结果,环境宽松了,各样潜在功能也就被发现了,中国人有十二亿,十二亿人中出几个大师级人物是必然的。

“海狸鼠”说,一看你就是新来的,革命不分先后,练功不论早晚,只要有慧根,“入境”就很快。

我说我是来找廖家老爷子的。

小胡子说老爷子可不好见,他来过十几回了,只见过老爷子一个背影,还是隔着后院的小门偶然见到的,小门里头有部队派来的人专门为老爷子站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那天见老爷子虽然隔着几十米,还是个背影,可他竟然被老爷子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冲得浑身发热,连闹了几年的肩周炎也好了。我问小胡子找大师有什么事,小胡子说他女儿今年要办到日本留学,学校通知书下来了,入管局的在留资格认定却迟迟不见动静,他让大师来帮着促进促进。我说据我所知,廖大愚在外交方面怕没这么大面子,他连日本话也不会说。“海狸鼠”说,大师可以预测,也可以发功。我问向谁发功。小胡子说向日本外务省发功。我说做这等费力气的事儿,大师料不会白干。于是两人就都有些讳莫如深,哼哼唧唧不做直接回答。末了,小胡子说,大师的境界是很高的,济世救民,从来不谈报酬二字,大师越是这样,我们心里越是不落忍,有时候就略微表示点儿心意。我看那两人并没带着“略表心意”的东西,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求一次大师,价值几何。小胡子和“海狸鼠”不再说话,那表情明显在说,你这个人,太俗!……

僵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是要去看看老爷子,那两个人也不再费精神阻拦。出了门,我听见“海狸鼠”在身后不无担忧地说,这女的张口就是钱,真是可悲极了。

离了那半神话半人间的场地,离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我溜溜达达向后院走去。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直拂人的脸面,我才发现院里的丁香树上结满了花蕾。廖家的院子里栽满了丁香树,本来院子就不大,让这些树一占,就没了太多的活动地方。丁香花有一股难以说清的特殊芬芳,那芬芳直沁入人的心脾,让人迷迷糊糊呈半醺状态。我们家的丁香树一旦开花,整院的香便让人无法招架,让人有种难以抗拒的兴奋。记得有一回老七在树底下写生,半张纸没描完,人便心慌恶心,母亲说这是“花醉”,是让香味儿熏的。我想,只一棵树便这样的厉害,廖家一院子树,一院子花香,不知要“醉”成什么样了呢!

这些丁香树是l958年北京号召种树时种的,已经有四十年了,作为观赏花木来说,当然是老树,很珍贵的老树。街道的人说过,这些树虽然长在廖家院子里,所有权却是国家的,谁也不许乱砍乱伐,北京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树。北京的树比人还珍贵。谁也没想到这几棵树会受到如此重视,当年居委会发放了那么多树苗,四十年后还存活并达到相当级别的,也就是廖家这几棵。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学生,一个星期天。听说街道发放树苗,让大家拿回去栽种,我便跑去帮忙。树苗很多,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树,领树苗的人也寥寥无几。那时候的人还没有什么环保意识,大家嫌在自家院里栽树碍事,懒得往家领。街道负责发树苗的人见我很热情,乐得把事情推给我,自己回家了,让我站在胡同里跟那一堆看不出眉眼的树苗一块儿发呆。廖先生来了,我让他拿一棵回去种,他说他是火命,克木,栽什么死什么。我说他是迷信,他说不是迷信是事实,他就是曾经连仙人球那样皮实的东西也给养干了。我们正聊着,偏巧金舜镡坐着小车回家,见情景下了车,先跟廖先生说了点子有关故宫太和殿琉璃瓦的话,又挑了一棵长了几片小细叶的树苗,说是响应号召,拿回去栽在院子里。

那天,四格格前脚刚走,廖先生后脚就把树苗里凡是有小细叶的都抱走了,再不提什么火克木的茬儿。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庭院里长起了一棵开紫花的丁香树,廖家的小院里长成了一片茂盛的丁香林,也都是开紫花的。“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我们家的丁香树因为挖防空洞,伤了根,死了,而廖家的树还全部活着,春天的时候一片锦簇,夏天的时候一片绿阴。没有人将廖家的树和我们家的树联系起来,也没人将廖家那些树和金舜镡联系起来,知道内情的只有我。

现在,我们家的树和金舜镡都不在了,廖家的树还很茂盛地活着。

绕过这些树,我来到了通向后院的小角门。门微微掩着,我轻轻敲了敲,里面有女人问是谁,我说是我,来找廖先生的。女人大声说廖先生在前面。不在这儿,就没了声息。我推开门来到院里,里面并没有小胡子说的站岗的军队,也根本就不可能有军队,传说和事实之间永远存在着很大差距。廖先生刚刚洗完了脚。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一边看报一边让他的胖老伴儿给他剪脚趾甲。见我进来,胖老伴儿直起身子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这人怎么闯到私人宅院来啦,去!去!我们这儿不批阴阳八字!!廖先生见了我则明显地吃了一惊,张着嘴,哦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我想他大概把我当做了我的四姐金舜镡。廖先生想站起来,终是费了很大劲儿,没能成功。胖老伴儿说,给你剪趾甲,你老动什么?回头再剪了你的肉!又转身对我说,跟你说过了,你找的人在前院儿,不在这儿。

廖先生说,舜镡她不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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