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这个疯子所站的身后,地面上铺了一块席子。席子上放了一些新旧书本,和一些大小杂志。那席子边站着一个穿青布制服的汉子,两手环抱在胸前,愁眉苦脸的,对这个疯子望着,那正是魏端本。范宝华进入圈子里,向他点了个头道:“魏先生,好哇?这个人怎么回事?”魏端本也向他点点头。断章取义的,只答应了下面那句话,苦笑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余进取先生,是个小公务员。因为对黄金问题,特别感到兴趣,相当有研究。可是他和我一样的穷,没有资本作这生意,神经大概受了一点刺激,其实没有什么了不得。”

余进取先生笑嘻嘻地听他介绍,等他说完了,就向范宝华笑道:“谁要说我是疯子,他自己就是疯子。我没有一点毛病:你先生的西服穿得很漂亮,皮包也很大,我猜你决不是公务员,你一定是商人。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伙作金子,我准保你发财。你看,我这不是黄金储蓄券?由一千两到一两的,我这里全有。”说着,他把手上拿着的一叠传单举了起来。

范宝华笑道:“余先生,你醒醒吧,你手上拿的是卖药的传单。”他笑道:“你难道不识字?这一点没有错,是黄金储蓄券。这个不算,我还有现货。”说着,他就回转身去,在地面上拾了一块石头,高高地举过了头笑道:“你看,这不是金砖?”

围着看的人又哈哈大笑。这算是惊动了警察,来了两名警士瞪了眼向疯子道:“刚才叫你走开,你又来了。你再不走,我就把你带了走。”他淡笑道:“这奇怪了。买卖黄金,是政府的经济政策,我劝市民买黄金,这是推行政令,你也干涉我。”警士向前推了他道:“快走,你是上辈子穷死了,这辈子想黄金把你想疯。”他带说带劝把他拉走,看到人跟在后面,也就离开了这冷酒店的门口。

范宝华这就近前一步,向端本笑道:“你这位朋友很可怜,眼看见胜利快要接近,他倒是疯了。将来回家,连家里人都不认得了。”魏端本笑道:“我的看法,倒是和范先生相反。疯了更好,疯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他说着话,弯下腰去,把席子上放的书本整理了一下,手上拿起两本书,向空中举着,笑道:“我现在做这个小生意了。往日要知道不过是这样的谋生,何必费那些金钱和精神,由小学爬到大学,干这玩意,认识几个字就行了。”

李步祥怕人家不好意思,始终是远远地站在街边上。现在看到魏端本并不遮盖穷相,也就走了过来,向他笑道:“魏先生多时不见,你改了行了。”魏端本站起来笑道:“李老板我不是改行,我是受罚。我不肯安分守己,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好好地要作黄金梦。你想,假如这黄金梦是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人,都可以实现的,那些富户豪门他都干什么去了。作黄金买卖可以发财,那些富产豪门,他早就一口吞了。不是我吃不到葡萄,我就说葡萄是酸的。除非那些富户豪门,他要利用大家抢购黄金,好得一笔更大的油水。不然的话,大鱼吃小鱼,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把这些作黄金的人吃下去。纵然不吃下去,他也会在每人身上咬一口。”他说着话时,那黄瘦的面孔上绷得紧紧的,非常的兴奋。

李步祥看他这个样子,好像是得着了什么新鲜消息,就走近了前,扯着他衣襟,低声问道:“魏先生,你得了什么新闻吗?”他道:“我并没有得什么新闻,不过我不想发财了,我的脑筋就清楚过来。凭我多年在重庆观察的经验,我就想着办财政的人,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作过便宜老百姓的事。”

他这样地说着,倒给予了范宝华一个启迪。这的确是事实。把握财权的人,都是大鱼吃小鱼,谁肯把自己可以得的便宜,去让给老百姓。范宝华便点头道:“魏先生这样自食其力,自然是好事。本钱怎么样,还可以周转得过来?”他将手向地摊上指了两指,笑道:“这些烂纸,还谈得上什么本钱?要有本钱,我也不摆地摊了。”

范宝华笑道:“要不要我们凑点股子呢?”魏端本对于这句问话,大为惊异,心想:他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好感。于是对他脸上很快地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平常,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这就点了头道:“谢谢,我凑乎着过这个讨饭的日子吧。我因为小孩子病了,不能不在家里看守着。假使我能抽出身子在外面多跑跑的话,找到几个川资,我就带着孩子离开重庆了。”

李步祥道:“魏先生几个孩子?”他叹了口气道:“两个孩子,太小了。女的五岁,男的三岁不到。偏是最小的孩子病了,时时刻刻地我得伺候他的茶水。”李步祥道:“找了医生看没有?”魏端本道:“大概是四川的流行病,打摆子。我买点奎宁粉给他吃吃,昨天有些转机了。现时睡在床上休息。”

李步祥道:“我倒有个熟医生,是小儿科,魏先生若是愿意找医生看看的话,我可以介绍。”魏端本道:“谢谢李老板。我想他明天也许好了。”他口里虽是这样拒绝着的,脸上倒是充分表示了感激的意思。

李步祥是比较知道他的家务情形。望了他道:“魏先生,我有点事情和你商量,到你屋子里去谈几句,可以吗?”魏端本道:“可以的,我得去请人给我看摊子。”范宝华笑道:“你请便吧。我在这冷酒店外面桌子上来二两白酒,可以代劳一下。”魏端本又向他道着谢,才带了李步祥走到屋子里去。

他外面那间屋子,已经是用不着了,将一把锁锁了,引着客到里面屋子来,客人一进门,就感到有一种凄凉的滋味,扑上人的心头。靠墙壁的一张五屉柜零落的堆着化妆品的罐子和盒子,还配上了两只破碗。桌子里面,放了一把尺长的镜子,镜架子也坏了,用几根绳子架花的拴缚着,镜子面,厚厚的蒙了一层灰尘。正中这张方桌子,也乱放着饭碗筷子,瓦钵子,还有那没盖的茶壶,盛了大半壶白水。大女孩子手上拿了半个烧饼,趴在床沿上睡着了。上身虽穿了一件半旧的女童装,下面可赤了两只脚。满头头发,纷披着把耳朵都盖上了,看不到孩子是怎样睡着的。一张大绷子床,铺了灰色的棉絮。一个黄瘦的男孩子,将一床青花布的棉被角,盖了下半截,上身穿件小青布童装,袖子上各撕破了两块。脸尖成了雷公模型,头枕在一件折叠的旧棉袄上,眼睛是半开半闭的睡着。那床对面朝外的窗户,大部分是掩闭着的,所有格子上的玻璃,六块破了五块,空格子都用土报纸给遮盖了,屋子里阴暗暗的。在光线不充分的屋子里,更显着这床上两个无主的孩子,十分可怜。

魏端本看到客人进屋以后,也有点退缩不前,就知道这屋子给人的印象不佳,这就叹口气道:“我这么个家,引着来宾到屋子里来,我是惭愧的。请坐吧,我是连待客的茶烟都没有的。”他说着话,在桌子下拖出一张方凳子来,又在屋子角落里搬出个凳子在桌子前放着。

李步祥看到他遇事都是不方便的,这也就不必在这里放出来宾的样子了,拱拱手向主人道:“我也可以说是多事。不过陶太太托了我,我若不给你一个回信,倒是怪不好的。我也是无意中遇到她的,以前我在陶太太那里见过,也许她还不认识我呢。”他说着,绕了一个大弯子,还没有归到本题,说时,脸上不住的排出强笑来,而且还伸着于抚摸头发,那一份窘态是可想到他心里很怕说的。

魏端本笑道:“李老板不说,我也明白了。你是说陶太太托你去找孩子的母亲,你已经把她找到了?”李步祥笑道:“是的。我也不是找她,不过偶然碰着她罢了。她现在很好。不过也不大好。一个人,孩子总是要的啊!”魏端本笑道:“我完全明白了。她不要孩子算了。有老子的孩子,那决不会要娘来养活他们。李先生这番热心,那我很是感激的。不过我并没有这意思,希望她回来养这个孩子。我若是那样,也就太没有志气了。多谢多谢!”说着,他既拱手,又点头。

这么一来,倒弄得李步祥不能再说一个字了,只有向魏端本作了同情的态度,点了头道:“魏先生这话是很公正的,我们非常的佩服。我姓李的没有什么长处,若说跑路,不论多远,我都可以办到,魏先生有什么要我跑路的事,只管对我说,我一定去办,那我打搅了。”说着,他也就只好向外走。

他们这一说话,把床上那个孩子就惊醒了。魏端本道:“孩子,你喝口水吧!”他道:“我不喝水,我要吃柑。”魏端本道:“现在到了夏天,广柑已经卖到五百块钱一个。一天吃六七个广柑,你这个摆摊子的爸爸,怎么供养得起?”李步祥站在门外,把这话自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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