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魏端本在司长背后,那是很不满意他的,尤其是这次作黄金储蓄,他竟要分三分之二的利益,心里头是十分不高兴。可是在司长当面,不知什么原故,锐气就挫下去了一半。这时是那样的客气,他把气挫下去之后,索性软化了,就把司长要说的话先说了。司长笑着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究竟是老同事,有什么问题,总可以商量。倒茶来。”说着话,突然回过头去向门外吩咐着。

他们家的漂亮女仆,穿着阴丹士林的大褂,长黑的头发,用双股儿头绳,圈着额顶,扎了个脑箍,在左边发角上,还挽了个小蝴蝶结儿呢。她手上将个搪瓷茶盘,托着三只玻璃杯子进来。这杯子里飘着大片儿的茶叶,这正是大重庆最名贵的茶叶安徽六安瓜片。她将三杯茶放在小茶桌上,分敬着宾客。司长让着两位属员坐下。算是二人守着分寸,让正面的椅子给司长坐了。他笑道:“这茶很好,还是过年的时候,朋友送我的,我没有舍得喝掉。来,喝这杯茶,我们就吃饭。”说着,他就端起茶杯子向客人举了一举。举着杯子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脸色那分儿好看,可以说自和司长共事以来,所没有的现象,也就随着谈笑,喝完了那杯茶。

喝完之后,就由司长引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饭。这屋子是司长的书房,除了写字台,还有一张小方桌。这桌上已陈设下了四碗菜,三方摆了三副杯筷。只看那菜是红烧鸡,干烧鲫鱼,红炖牛肉,青菜烧狮子头,这既可解馋,又是下江口味,早就咽下了两批口水。

司长站在桌子边,且不坐下,向二客问道:“喝点什么酒?我家里有点儿茅台,来一杯,好吗?”刘科长笑着一点头:“我们还是免了酒吧。下午还要办公呢。”司长笑道:“我知道魏兄是能喝两盅的。不喝白的,就喝点黄的吧。我家里还有两瓶,每人三杯吧,有道是三杯通大道。哈哈!”他说着,就拿了三只小茶杯,分放在三方。那位干净伶俐的女仆,也就提了一瓶未开封的渝酒进来。

司长让客人坐下,横头相陪。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黄酒本来是绍兴特产,但重庆有几家酒?”仿造得很好,和绍兴并无逊色,这就叫做渝酒了。在四川军人当政的时候,什么都上税,而且是找了法子加税,有一位四川经济学大家,现在是次长了。他脑筋一转,用玻璃瓶子装着卖。征税机关,就把来当洋酒征税,税款几乎超出了酒款的双倍。这位次长大怒,自写呈文,向各财政机关控诉。他的名句是‘不问瓶之玻不玻,但问酒之洋不洋’。各机关首脑人物看了,哈哈大笑,结果以国产上税了事。直到于今,这位次长,还不忘记他的得意之笔。这也可见幽默文章,很能发生效力。来,不问酒的黄不黄,但问量之大不大。”说着,举起杯子来。

魏端本真没有看到过上司这样地和蔼近人,而且谈笑风生。这也就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随着主人谈笑。不知不觉之间,就喝过了三四杯酒。还是刘科长带了三分谨慎性,笑道:“我们不必喝了,司长下午还有事,我们不要太耽误时间了。”魏端本虽然是吃喝得很适意,可是科长这样说了,也就不敢贪杯。随着两位上司吃过了午饭,又同到客厅里去。

这时,那漂亮的女仆,又将一把锑壶,提了进来。老远地就看到壶嘴子里冒着热气,由那气里面,嗅到茶的香气,就知道这又熬了另一种茶来款客了。司长看到,亲自动手在旁边小桌上取过三套茶杯来,放在小桌上。因笑道:“来,这是云南普洱茶,大家来一杯助助消化。”女仆向杯子里冲着,果然,有更浓厚的香气冲人鼻端。司长更是客气,捧起碟子,先送一杯给魏先生,其次再给刘科长。

魏端本虽觉得司长是越来越谦恭,也无非是想圆满那场黄金公案。好在他是部长手上的红人,官官相护,这件事总可弥缝过去,自己无非守口如瓶,竭力隐瞒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么一想,心里也宽解了。喝完了这杯普洱茶,刘科长告辞,并向司长道谢。

司长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至多一年,我们可以全数回到南京。那个时候,我们虽不能天天这样吃一顿,三五天享受这样一次,那是太没有问题的,那时,我可以常常作东。”刘科长凑了趣笑道:“那个时候,司长一定是高升了,应酬加多,公事也加多,恐怕没有工夫和老部下周旋了。”

司长点点头笑道:“八年的抗战,政府也许会给我一点酬劳,可是,你们也是一样呀。难道我升级,你们就不升级?若是你们不升级,单单让我一个人向上爬,我也一定和你们据理力争。老实一句话,谈到公务员抗战,越是下级公务员越吃的苦最多。高级公务员,不过责任负得重些而已。若是赏不及上级公务员,失望的人还少,赏不及下级公务员,失望的人就太多了。”刘科长道:“若是政府里的要人都和司长这样的想法,那我们当部属的,还有什么话说,真是肝脑涂地,死而无怨。”

司长听了这话,两眉扬着,嘻嘻地一笑。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想着:刘科长的话,分明是勾引起司长的话,要叫部属卖力气,司长大概要开腔了,也就默然地站着,听是什么下文。可是司长什么托付的话也没说。在他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了挂表来看上一看,笑道:“该上班了。到了办公室里,可不必说受了我的招待。同人听到,他们会说我待遇不公的。”

刘魏二人同答应了是,鞠躬而出,司长还是客气,下楼直送到门洞子下方才站住,魏端本随了刘科长走着,心里可就想着:这事可有点怪了。司长巴巴地请到家里吃饭,一味地谦逊,一味地许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要我自告奋勇?我也在他当面表示了,要我作什么,我可以效力,可是他只一笑了之,这个作风,倒让人猜不透。我且不说,大概他是要托刘科长转告我的,我就听他的吧。反正要负什么责任的话,姓刘的也不比姓魏的轻松。姓刘的不着急,我姓魏的还着什么急吗?他这样主意拿定了,索性默然地跟着刘科长后面走,可是刘科长似乎对他这个决定,也有所感似的,始终地默然在前引导,并不作声。

魏端本自怀了一肚子郑重的心情,回到机关里办公室去。他料着同事们对他的眼光,还是注射着的。他除了看着桌上的公事,就是拿一份报看看。恰好这天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他下了班,立刻回家,比平常到家的时候,约莫是提前了两小时。他那间吃饭而又当书房的小屋子里,满地洒着瓜子壳花生皮,还有包糖果的小纸片。杨嫂带了两个孩子趴在桌子上,围了桌面上的糖果花生,吃着笑着。杨嫂自己,也是当仁不让,手剥着花生,口里教着小孩子唱川戏。

魏端本伸头看了一看,笑道:“你们吃得很高兴。”杨嫂站起来笑道:“都是太太买回来的。”魏端本道:“太太回来了。”他也不等杨嫂回话,立刻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但是太太并不在屋子里,桌上放了许多大小的纸包,床上有几个纸包透了开来,有三件衣料,花红叶绿地展开着铺在床上。

他牵起来抖着看看,全是顶好的丝织品,他反复地看了几看,心里随着发生问题,心想:这些东西,大概都是那张支票,换来的了。她这张支票,自然不会是借来的,要说是赢来的,也可考虑,什么样子的场面,一赢就是二十万呢?就是赢二十万,也不会是赢姓范的一个人的,他站着出了一会神,把衣料向床上一抛,随着叹了口气。

杨嫂这时进房来了,问道:“先生,是不是就消夜?”魏端本道:“中饭我吃得太饱,这时我吃不下去,等太太回来,一路吃吧。”杨嫂道:“你不要等她,各人消各人的夜吗,太太割了肉回来,我已经把菜头和你炖上汤。还留了一些瘦肉,预备切丁了,炒榨菜末,要得?”她说着话,抬起一只粗黑胳臂,撑住了门框,半昂了头向主人望着。

魏端本道:“你今天也高兴,对我算是殷勤招待。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吗?可是不幸得很,我作的一批生意,不但没有成功,而且还惹下了个不小的乱子。”说着,摇了两摇头,随着叹上一口气。接着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先抽出一支烟来,将烟盒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杨嫂立刻找着火柴盒子来,擦了一支火柴,走近来和他点烟。

魏先生向她摇摇手,把烟支又放在桌上。杨嫂这虽算碰了主人一个钉子,但是她并不生气,垂了手站在面前向他笑道:“先生啥子事生闷气?太太不是打牌去了。”魏端本不大在意的,又把那支纸烟拿起来了。杨嫂的火柴盒子,还在手上呢。这时可又擦了一支火柴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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