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魏太太田佩芝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个贪享受而得不着的女人,是个抗战夫人,是个高中不曾毕业的学生,是个不满意丈夫的少妇,是个好赌不择场合的女角。这一些身份,影响到她的意志上,那是极不安定的。现在被一个国难商人,当场捉到了她偷钱,她若不屈服,就得以一个被捕小偷的身份,押到警察局去,而屈服了,是有许多优厚条件可以获得的。范宝华叫她选择一条路走,她把握着现实,她肯上警察局吗?范宝华写字间的房门,始终不肯在她答复以前打开,她也没有那胆量,在楼窗户里跳出去。

在一小时的紧张交涉状态下,她得到了自由,坐在沙发上,靠了椅子背,手理着耳朵边的乱发,向同坐的屋子主人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我家里那一位还等了我去看电影呢。”范宝华握了她另一只手,笑道:“当然放你走。不过我明天请你吃午饭的话,你还没有答应我。”魏太太道:“你何必这样急!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能预料明天上午是不是能起得来。”

范宝华摸摸她胸口,又拍拍她肩膀,笑道:“不要怕,没关系。你以往在外面赌钱,不也是常常深夜回去吗?上午你不能来,就是吃晚饭吧。我家里的老妈子,下江菜做得很好,不是我特约朋友,没有人到我家里去找我的。”魏太太已站了起来。穿起搭在沙发靠上的大衣。范宝华就把桌上的票子清理一下,挑着票额大,捆数小的,塞进她的大衣袋里。还笑着问道:“你那皮包里还放得下吗?”魏太太看看写字台上,只有三四捆小数钞票了,便笑道:“行了行了,我上了你这样一个大当,就为的是这点钱吗?只要你说的话算话,我心里就安慰些。”

范宝华握了她的手道:“我绝对算话。你明天中午来,中午我把镯子交给你,晚上来,我晚上交给你。不过我得声明,现在最重的金镯子,只有一两四五钱,再重可得定做。”魏太太道:“太重了也不好看,当然是一两多的。你要明白,我并非贪图你什么。自认识你以来,根本你待我不错,我很把你当个朋友,不想这点好意倒反是害了我自己,结果是让你下了毒手,我上了金钓钩。”

范宝华笑道:“不要说这话了。我也用心良苦呀。话又说回来了,唯其是我这样做法,才是真爱你啊。”魏太太瞅了他一眼道:“真爱我?望后看吧。希望你不过河拆桥就好。放我走吧。”

范宝华对她脸上看看,笑道:“你那口红不大好,明天我买两支法国货送你。又香又红。”魏太太道:“有话明天再说吧。我该走了。”范宝华道:“你明天是上午来呢?还是下午来呢?我好预备菜。”魏太太道:“还是上午吧。晚上,我们那一位回家了。”

范宝华又纠缠了一会,这才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掏出裤袋里的钥匙开着房门。魏太太赶快抽开了他的手,走出房门去。范宝华在后面跟着。到了楼梯门,遇到了同寓的几个人上楼,魏太太立刻端正了面孔,回转身来向主人一鞠躬道:“范先生不必客气,请回吧。”说毕,很快地走下楼去。

她走出了这洋楼,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站着凝神想了一想,可又没有失落什么。正好有辆干净的人力车,慢慢儿地在面前经过,她叫了一声车子,便走过去。车夫还扶着车把,不曾放下,她告诉了他地点,立刻塞了三千元在他手上。车夫很知足,放下车把,让她坐上,并无二句话,拉着她走了。

她坐在车上,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向后倒在车座上。头垂在胸前,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觉得有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穿梭来去,自己也不知还要跟着哪个念头想下去才对。忽然一抬头,却见灯火通明,街上行人如织,这正是重庆最热闹的市中心区精神堡垒。街两旁的店铺,敞开了大门,正应付着热闹的夜市。她想起是为什么出门来的了,踢着车踏板道:“到了到了。”车夫道:“到了?还走不到一半的路呢。”魏太太道:“你别管,让我下来就是。”车夫自是乐得这样做,于是就放下车把了。

魏太太下了车子,先到糖果店里买了几千元糖果点心,又到茶叶店里买了两瓶茶叶,最后还到酱肉店里买了两大包卤菜,手上实在是不能提拿了,又二次雇了车子回家。

自己原是一路地自想着,必须极力镇定,可是到了家门口,那心房就跳得衣服的胸襟都有些震动,两片脸腮,也不知受着什么刺激,只管发起热来。她在那冷酒店门口,站着定了一定神,然后把买的东西,连抱带提,向屋子里送了去。魏端本那间一当几用的屋子里,电灯还亮着哩。她伸头看看,见丈夫正端坐在方桌子边低头写字,桌子上正还放着一叠信封和信纸呢。

魏太太在门外就笑道:“真是对不起,回来得太晚了,看电影是来不及了,明天我再奉请吧。”魏端本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出去了,未必马上就能回来。”魏太太先把大小纸包,都放在桌上,然后在衣袋里掏出一盒重庆最有名的华福牌纸烟,放到他面前,笑道:“太辛苦了,慰劳慰劳你。”魏端本笑道:“买这样好的烟慰劳我?”魏太太笑道:“偶然一次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以后少赌几场,买烟的钱要得了多少?”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居然肯说这话,难得难得。”魏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这样极浅近的道理也不懂得吗?”说着,将一包糖果打开,挑了一粒糖果塞到丈夫的嘴里。

魏端本在她走近的时候,就看清楚了,大衣口袋包鼓鼓的,有一捆钞票角露出来,因笑道:“怪不得你这样高兴,你弄了一笔外来财喜了。”魏太太回到屋子里,对丈夫一阵敷衍,本来就觉得精神安定多了。听了这句话,不觉脸上又是一阵红潮涌起来。望了他道:“我有什么外来财喜呢?偷米的,打野鸡来的?”

魏端本笑道:“言重言重!平常一句笑话,你又着急了。”他索性放下了笔,对太太望着。魏太太脸上略带了三分怒色,因道:“看你说话,不管言语轻重。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魏端本笑道:“我看你很高兴,衣袋钱又塞满了。我猜你是赢了一笔。”魏太太道:“我出去不多大一会儿,这就能赢上一大笔钱吗?”魏端本伸手到她大衣袋里一掏,就掏出一捆钞票来。笑道:“这不是钱?不是大批的钱?”说着,又在大衣袋里再掏一下,掏出来又是一捆。

魏太太道:“钱是不少,根本是你的。你那二十万元,让人家借去了。说了只借一天,我就瞒着你,竟自作主借给他了。到了晚上,还没有送还,我急得了不得,就把款子自行取回来。”魏端本道:“二十万元,没有这样大的堆头呀。你看,你大衣两个口袋,都让钞票胀满了。”魏太太道:“也许多一点,这还是你的钱,不过在我手上经过一次,又借出去,在人家手上经过一次,最后99lib•net还是回来了。你要调查这些款子的来源,干脆,我就全告诉你吧。”魏先生看太太这神气,又有了几分不高兴。这就立刻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分好歹,把好意来问你话,你也啰唆一阵。”

魏太太是向来不受先生指摘的,听了这话,脸色不免沉下来,单独地拿了皮包,走回卧室去。她首先的一件事,自然是把大衣袋里的钞票送到箱子里去,其次,把皮包里的钞票,也腾挪出一部分来。这事作完了,她脱了大衣,坐到床沿上有点儿发呆。丈夫交来的二十万元,自己算是理直气壮地交代了事。可是在另一方面,给予丈夫的损失,那就更大了。她有了这样一点感想,就联系着把魏端本相待的情形仔细地分析了一下。觉得他的弱点,究竟不多,转而论到他的优点,可以说生命财产,可全为了太太而牺牲的。

想了一阵,自己复又走到隔壁屋子里去。这时魏端本还继续地在桌子上写信,魏太太悄悄地走到桌子边站住,见魏先生始终在写信,也不去惊动他。约莫是四五分钟,她才带了笑容,从从容容地低声问道:“端本,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他道:“你去休息吧,我不想吃什么。”魏太太将买的那包卤菜打开放在桌子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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