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胡太太说是买戏票子来了,魏太太相信是真的有戏可看。回家见着她的面,就笑道:“你买了几张票?也许要去的,不止我和陶太太。”胡太太先是眯着眼睛一笑,然后抓住她的手笑道:“不听戏了,我们过南岸去唆它半天。”

魏太太道:“不错,罗致明家里有个局面,你怎么知道的?”胡太太道:“也许无巧不成书。我去买戏票顺便到商场里去买两条应用的手帕,就遇到了朱四奶奶。她说,她答应了罗太太的约会今天到南岸去赌一场,叫我务必参加。”

魏太太道:“朱四奶奶?这是重庆市上一个有名的人物。常听到人说,她坐了小汽车到郊外去赶赌场。人家可是大手笔,我们这小局面,她也愿意参加吗?”胡太太笑道:“我就是这样子问过她的。她说,谁也想在赌场上赢钱,大小有什么关系,无非是消遣而已。我想,这个人我们有联络的必要,你也去一个好不好?”

魏太太笑道:“我怎么攀交得上呢?你是知道的,那种大场面我没有资本参加。”胡太太道:“罗家邀的角,还不是我们这批熟人?我想,也不会是什么大赌。”

魏太太站起沉吟了一会子看看床头边那两口箱子。她联想到那小箱子里还有魏先生留在家里的十五万元。虽然这里只有两万元属于自己的,但暂时带着去充充赌本,壮壮面子,并没有关系。反正自己立定主意,限定那两万元去输,输过了额就不赌,这十三万元还可以带回来。胡太太看她出神的样子,便笑道:“那没有关系,你若资本不够,我可以补充你两万元。”

魏太太道:“钱我倒是有。不过……”她说时,站在屋子中间,提起一只脚来,将脚尖在地面上颠动着。胡太太道:“有钱就好办,你还考虑什么?走走,我们就动身。”

魏太太道:“你还是一个人去吧。”她说时,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胡太太道:“不要考虑了。魏先生回来了,你就是说我邀你出去的。”魏太太道:“他管不着我。”胡太太道:“既是这么着,我们就走吧。”说着,抓住魏太太的袖子,扯了几下。

魏太太笑道:“我就是这样走吗?也得洗把脸吧?”胡太太听她这样一说,分明是她答应走了。便笑道:“我也得洗把脸,不能把这个哭丧着的脸到人家去。”魏太太借着这个缘故,就叫杨嫂打水。她洗过脸,化过妆,把箱子里装的十几万元钞票,都盛在手皮包里。

胡太太看到她收钞票,便笑道:“哦!原来你资本这样充足,装什么窘,还说攀交不上呢。”魏太太笑道:“这不是我的钱。”胡太太道:“先生的钱,还不就是太太的钱吗?走吧。”说时,拉了魏太太的袖子就往外面拉出去。

到了大门外,魏太太自不会有什么考虑,一小时又半以后,经过渡轮和滑竿的载运,就到了罗致明家了。罗家倒是一幢瓦盖的小洋房,三明一暗的,还有一间小客厅呢。客厅里男男女女,已坐着五六位,范宝华也在座。其中一位女客,穿着浅灰哔叽袍子,手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那可以知道就是朱四奶奶了。罗致明夫妇,看到又来了两位女宾,这个大赌的局面就算告成,格外忙着起劲。

胡太太表示她和朱四奶奶很熟,已是抢先给魏太太介绍。这位朱四奶奶虽然装束摩登,脸子并不漂亮,额头向前突出,眼睛向里凹下,小嘴唇上,顶了个蒜瓣鼻子。尽管她皮肤雪白细嫩,并不能给予人一个爱好的印象。也许她自己有这样一点自知之明,对于青年妇女而又长得漂亮的,是十分地欢喜。立刻走向前和魏太太拉着手笑道:“我怎么称呼呢?还是太太相称?还是小姐相称呢?你这样年轻,应该是小姐相称为宜呢。”胡太太笑道:“她姓田,你就叫她田小姐吧。”

朱四奶奶将身子一扭,笑着来个表演话剧的姿势,点了头道:“哦!田小姐,田小姐我们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哪个舞厅吧。”魏太太笑道:“我不会跳舞。”朱四奶奶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反正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吧。”说着,她果然就像彼此交情很深似的,于是拉着魏太太的手,同在旁边一张藤制的长椅子上坐下。

罗致明点点人数,已有八位之多,便站在屋子中间,向四处点着八方头,笑道:“现在就入场吗?一切都预备好了。”胡太太笑道:“忙什么?我们来了,茶还没有喝下去一杯呢。”罗致明道:“这有点原因,因为四奶奶在今天九点钟以前必须回到重庆,同时范先生他也要早点回去。”四奶奶笑道:“可别以我的行动为转移呀。我不过是临时参战。我希望我走了,各位还继续地向下打。”

这位主妇罗太太打扮成个干净利落的样子,穿件白色沿边的黑绸袍子,两只手洗得白净净的,手里捧着一面洋瓷托盘,里面堆叠着大小成捆的钞票。只看她长圆的瓜子脸上,两只溜转的眼睛,一笑酒窝儿一掀,眼珠随了一动,表示着她精明强干的样子。魏太太笑道:“哎呀!罗太太预备的资本不少。”她道:“全是些小额票子,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有好几位提议,今天我们打小一点,却又不妨热闹一点,所以我们多预备一些钞票。”她们这样问答着。男女客人,都已起身。

罗家的赌场就在这小客厅隔壁,似乎是向来就有准备的。四方的一间小屋子,正中摆了一张小圆桌,圆桌上厚厚的铺着棕毯。两方有玻璃窗的地方,在玻璃上都挡上了一层白的薄绸,围着桌子的木椅子全都垫了细软的东西。在重庆的抗战生活,中产之家,根本没有细软的座位。桌椅也不少是竹制品,更谈不上什么桌毯和椅垫了。今天罗家这份排场,显着有些特别,大家随便地坐下,罗致明就拿了两盒崭新的扑克牌,放在桌毯中心。罗太太像作主人的样子,坐在圆桌面下方。魏太太胡太太朱四奶奶一顺儿向上坐着,都在桌子的左边,此外便是男客。除一个范宝华之外,是赵经理朱经理吴科长。这位吴科长,是客人中最豪华的一位,三十多岁,穿一套真正来自英国皇家公司的西装。灰色细呢上略略反出一道紫光。他像奶奶似的手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富贵之气逼人。

魏太太心里,立刻发生了个感想,在这桌上,恐怕要算自己的身份最穷,今天和这些人赌钱必须稳扎稳打。这些人的钱,都是发国难财来的,赢他们几文,那是天理良心。赢不到也不要紧,千万可别财赶大伴,让他们赢了去。他们赢了我的钱,还不够他们打发小费的呢。这样想着,自己就没有作声,悄悄地坐在主妇旁边。

罗太太道:“我们要扳坐吗?”说时,她拿了一副扑克牌在手上盘弄着。她眼望了大家带着三分微笑。朱四奶奶道:“我们打小牌,无非是消遣而已。谁也不必把这个过分地认真。现在我们男女分座,各占一边,这就很好。各位,不会疑心我们娘子军勾结一致吗?”她说着话,把嘴唇里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着露出,眼珠向大家一睃。这几位男客同声笑着说不敢不敢。吴科长便道:“男女分座,这样就好,我们尊重四奶奶的高见。”这样说着,又让魏太太心里想着,人家都说朱四奶奶交际很广,是个文明过分的人。现在看来,在赌场上还要讲过男女分座,也不是相传的那些谣言了,于是对四奶奶又添加了几分好感。

主妇这时已向大家征求得同意,起码一千元进牌。五万元一底,而且好几人声明着,这只是大家在一处玩玩,不必打大的。魏太太心中估计,这已和自己平常小赌,大了一半,可能输个十万八万的,非打得稳不可。在这桌上,只有一小半人的性格是熟的,在最先的半小时内,只可作个观场的性质,千万得忍住了,不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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