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醉金迷

作者:张恨水

在四十分钟以后,陶李二人挨着班次向上移,已移到了银行大厅的中间,这也就可以看到靠近的柜台了。大概这些人每人手上都拿了几张本票,虽也有提着大包袱,包着整捆的钞票的,恰好都是女人,似乎是女人交现钞就没有什么麻烦。在储蓄黄金的窗户左隔壁,常有人过去取一张白纸票,然后皇皇然跑回这边窗户。但跑回来,那后面的人,就占了他和柜台内接洽的位置,因此总是发生争议。经过了几个人的交涉局面,也就看出情形来了。那张白纸是让人填写储户和储金多少的。有些人在家里就写好了来的,自不必再写。有些人根本没预备这件事,过去取得了纸,又要到大厅中间填写单据的桌子上找了笔来填写。在他后面填好了单子的人,自不会呆等,就越级竟自向柜上交款了。因之填写单子的人,回头再来队伍头上,总得和排班买金子的人,费一番口舌。

陶伯笙看到,就向李步祥道:“这事有点伤脑筋。我们都没有填单子,离开队伍去填写,后面人就到了那柜台窗眼下。这是一个跟着一个上去的阵线,我们回来,站在那个人面前交款,人家也不愿意。这只有我们两人合作。我站着队伍前面不动,你去填单子,填来了,你依然站在我前面。”李步祥摇摇头笑道:“不妥,你看谁不是站班几点钟的人,到了柜台边,你压住阵头不办理手续,呆站着等我填单子,后面的人,肯呆望着吗?”陶伯笙搔搔鬓发,笑道:“这倒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法子。”

那前面的北方人笑道:“不忙,自然有法子,只要花几个小钱而已。”陶李二人,正还疑心这话,这就真有一个解决困难的人走过来了。这人约莫是三十多岁,黄瘦了一张尖脸,毛刺刺的,长了满腮的胡桩子。头上蓬松了一把乱发,干燥焦黄的向后梳着。由下巴颏到颈脖子上,全是灰黑的汗渍。身穿一件旧蓝布大褂,像米家山水画,淡一块浓一块的黑迹牵连着。扛了两只肩膀,越是把这件蓝布大褂飘荡着托在身上。他口里衔了一截五分长的烟卷,根本是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还衔在口角上。他左手托了一只旧得变成土色的铜墨盒,右手拿了一叠纸和一支笔,挨着黄金储蓄队走着,像那算命卜课先生兜揽生意,口里念念有词地道:“哪位要填单子,我可以代劳,五两以下,取费一百元,五两以上二百元,十两以上三百元。十五两以上四百元。二十两以上统取五百元。”

北方人笑道:“你这倒好,来个累积抽税。二十两以上,统是五百元,我储五百两,你也只要五百元吗?”他要死不活的样子,站住脚,答道:“怕不愿意多要?财神爷可就说话了,写那么一张纸片就要千儿八百元吗?”北方人还要和他打趣几句,已经有人在队伍里,把他叫去写单子了。

李步祥笑道:“这倒是个投机生意。他笔墨纸砚现成,陶兄,我们就照顾他两笔生意吧。”那家伙在队伍那头替人填单子,已是听到这议论了。他倒无须叫着,已是走过来了。向李步祥点了头道:“你先生贵姓?”他说话时,那衔在嘴角上五分长的烟卷,竟是不曾跌落,随了嘴唇上下颤动。

李步祥笑道:“不多不少,我正好想储蓄二十两,正达到你最高价格的水准。”他尖嘴唇里,笑出黄色的牙齿来,半哈着腰道:“老板,你们发财,我们沾沾光吗?你还在乎这五百元。”李步祥想着为省事起见,也就不和他计较多少,就告诉姓名,和储金的数目。这家伙将纸铺在地上,蹲了下去,提了笔填写。填完了,将纸片交给李步祥,取去五百元。看那字迹,倒也写得端正。李步祥便道:“字写得不错,你老兄大概很念了几年书,不然,也想不出这个好主意。”那人叹了口气道:“不要见笑,还不是没有法子?”

那北方人也笑道:“我倒还想起有个投机生意可做。谁要带了几十张小凳子到这里出租,每小时二百元,包不落空。”前后的人都笑了。这个插曲,算是消遣了十来分钟,可是那边柜台上,五分钟办不完一个储户的手续,陶李二人站了两小时,还只排班排到东边墙脚下,去那柜台储户窗户边还有一大截路。笔挺地站着,实在感到无聊,两人又都掏出口袋里的报纸来看。李步祥笑道:“我看报,向来是马马糊糊,今天这张报,我已看了四遍,连广告上的卖五淋白浊药的文字,我都一字不漏看过了。今天我不但对得起报馆里编辑先生,就是登广告的商家,今天这笔钱,都没有白花。”

陶伯笙道:“我们总算对得起自己事业的了,不怕饿,不怕渴,还是不怕罚站。记得小的时候,在学校里淘气,只站十来分钟,我就要哭。于今站上几点钟,我们也一点不在乎。”李步祥摇着头,叹了口无声的气,接着又笑上了一笑。笑过之后,他只把口袋里装着的报纸,又抽出来展开着看。他的身体微斜着,扭了颈脖子,把眼睛斜望了报纸。陶伯笙笑道:“你这样看报舒服吗?”李步祥笑道:“站在这里,老是一个姿势,更不舒服。”他这句话,说得前后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了。

又是二十来分钟,又挨进了几尺路。却见魏太太由大门口走进来,像是寻人的样子,站在大厅中间,东张西望。陶伯笙不免多事,抬起一只手伸过了头,向她连连招了几下,魏太太看到人头上那只手,也就同时看到了陶先生,立刻笑着走过来,因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吗?快十一点钟了。”

陶伯笙摇摇头道:“有什么法子呢?我们是七点多钟排班的。八,九,十,十一,好,共是四小时;坐飞机的话,到了昆明多时了。”李步祥道:“若说是到成都,就打了个来回了。”魏太太周围看了一看,低声笑道:“陶先生,你一个人来几份?”他道:“我全是和老范办事,自己没有本钱。怎么着?魏太太要储蓄几两。我可以代劳。你只用到那边柜台上去拿着纸片,填上姓名,注明储金多少,连钱和支票都交给我,我就和你递上。快了,再有半点钟,也就轮到我们了。”魏太太道:“我本来也没有资本。刚才有笔小款子由我手里经过,我先移动过来四万元,也买二两玩玩。我想,陶先生已经办完手续了,所以走来碰碰看。既然是……”

陶伯笙拦她道:“没有问题。你去填写单子,这事交给我全权办理了。”魏太太笑着点了两点头,立刻跑到那面去领纸填字,然后掏了四万元法币,统通交到陶伯笙手上。他道:“魏太太,这个地方,不大好受,你请便吧。大概在半小时以内,还不能轮着我的班。”魏太太站在旁边,两手插在大衣袋,提起脚后跟,将脚尖在地面上颤动着,只是向陶先生看看。

陶先生道:“魏太太,你请便吧。我们熬到了九十多步,还有几步路,索性走向前去了。”魏太太道:“二位有香烟吗?”她说这话时,连李步祥也看了一眼。李步祥倒是知道好歹,便向她半鞠躬道:“纸烟是有,只是站得久了,没有滴水下咽。”魏太太点着头,表示一个有办法的样子,扭转身就走了。陶李二人,当时也没有加以理会,不到几分钟,她走了进来,一手提了手巾包过来。她将这两个手巾包,都递给了陶先生,笑道:“我算劳军吧。”他解开来看时,一包是橘子,一包是鸡蛋糕。陶先生说道:“这就太可谢了。”魏太太道:“回头再见吧。”她自走了。

她到这里,倒是有两件事,一件事托人储蓄二两黄金。二来是去看范宝华,说明这几天还不能归还他两万元的债。现在办完了一件事,又继续地去办另一件事,范宝华的写字间,正离着中央银行不远。魏太太到了那里,却是一幢钢骨水泥的洋楼,楼下是一所贸易行,柜台里面,横一张直一张的写字台全坐满了人,人家不是打算盘,就是低了头记帐,魏太太看看这样子,不是来作生意,很不便人家问话。站着踌躇了一会子,只有几个人陆续地绕着柜台,向一面盘梯上走了去。同时,那里也有人陆续的出来,这并没有什么人过问。

魏太太觉得在这里踌躇着久了,反是不妥,也就顺了盘梯走去。在楼梯上,看到有工人提了箱子,在前引路,后面跟了一位穿西服的,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走着说话道:“老王,二层楼上,来来往往的人多,我下乡去了,你得好好地锁着门,小心丢了东西。”魏太太这么一听这也就知道二层楼上是相当杂乱的,在楼下那番慎重,那倒是多余的了,于是大着步子向二楼上走着。

上得楼来,是一条房子夹峙的甬道,两旁的房子,有关着门的,也有掩着门的,挂着木牌,或贴着字条,果然都是写字间。这就不必向什么人打听了,挨着各间房门看了去。见有扇门上,挂着黑漆牌子,嵌着福记两个金字,她知道这就是范宝华的写字间哩,见门是虚掩的,就轻轻的在门板上敲了几下,但里面并没有人答应。于是重重地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答应。这就手扶了门,轻轻地向里推着,推得够走进去一个人的时候,便将半截身子探了进去。

看时,一间四方的屋子,左边摆了写字台和写字椅,右边是套沙发。有个工友模样的人,伏在沙发靠手上,呼呼的打着鼾声,正是睡得很酣呢。魏太太看这里并无第二个人,只得挨了门走进去,站在工友面前,大声叫了几句,那工友猛可地惊醒,问是找哪个的。魏太太道:“我有事和范先生商量。”那工友已随范宝华有日,他自然知道主人是欢迎女宾的,便道:“他到三层楼去了。你坐一下,我去叫他来。”说着,掩上门就走了,魏太太单独地站在这屋子里,倒不知怎样是好,看到写字台上放了一张报,这就顺手拿起来看,报拿起来了,却落下一张字条。

她弯腰在楼板上拾起,不免顺便看了一眼。那字条上写道:“后日下午二时,在南岸舍下,再凑合一局。参加者有男有女,欢迎吾兄再约一二友人加入。弟罗致明启。”看完了,把字条依然放在桌上,心里想道:又是这姓罗的在邀赌。这家伙的唆哈,打得是真狠,不赢回他几个钱实在不能甘心。他倒赢出甜头来了,又要在家里开赌场了。

正沉思着,范宝华笑嘻嘻地进来了。他进来之后,看到是魏太太,却猛可地把笑容收起来了,他似乎没有料想到来的女宾是她,便笑着点头道:“请坐请坐,想不到的贵客。”魏太太道:“我有一件在范先生认为是小事,我可认为是很大的一件事,要和范先生商量商量。”他笑道:“请说吧,只要我认为是可以帮忙的无不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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