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

作者:张恨水

李南泉听了这声音,不由得吃上一惊。虽然这惊骇是无须的,可是他心里的确怦怦然地连跳了几下。但是他沉静了两分钟,第二个感想,就是这在跑警报的时候,这种事惭艮多,那很算不了什么,也就不必再去研究了。为了避免冲破人家谈话的机会起见,自已还是走开为妙。于是缓缓地站起身来,扭转身躯,想由原来的路上走回去。这就听到有个男子的声音,嘶嘶地笑起来。接着他就低声道:“这个不成问题,过了几天,我要进城去,你要的是些什么东西,我一块给你买来就是。”随后就听到有个妇人接着道:“你说的话,总是要打折扣的。东西是给我买了。要十样买两样,那有什么意思?老实告诉你,这次你买东西要是不合我的意,我就不理你了。”那个男子笑道:“这话不好。若是这样说,那我们的交情,是根据了东西来的,那很是不妥,觉得你为人,很合我的脾气,我是想把我们的交情拉得长长的远远的。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抗战要经过多少年,可是我相信总也不会太远,到了抗战结束了,我的家眷,都是要回下江的。我私人还要在重庆作事,那个时候,我对你就好安顿了。”那妇人笑道:“你信口胡说,拿蜜话来骗我,到了战争结束,怕你不会飞跑了回下江。”那男子连说:“不会不会,一千个不会。”说到这里,李南泉听出那个男子的声音来了,那正是芳邻袁四维先生。他是个自诩正人君子之流的。而且处人接物,又是一钱如命的,怎么会带了一位女友来赏月呢?

这当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李南泉并不要知道袁四维的秘密。但既然遇到了这事,他的好奇心让他留恋着不愿走开。他又在这高粱地的深处站定,这就听到袁先生带着沉重的声音道:“你这样漂亮的人,跟着一个勤务,哪天是出头之日?虽然他年轻,可是年轻换不到饭吃。你若不是遇到我,像身上这一类的新衣服,从哪里来?在这一点上,可以证明我绝不是骗你。我现在大大小小盖了好几所房子,随便拨你一所住,比你现在住那一间草屋子都舒服得多吧?”那妇人道:“这房子是你和人家合伙盖的,你也可以随便送人吗?”袁四维道:“现在就不算和人合伙了。那几个合伙的人,我用了一点手段,分别写出信去,说是遇到空袭,这地方并不保险,村子附近已经中过两回炸弹了。还一层,这里晚上出土匪。”那妇人道:“你这些话,人家会相信吗?”袁四维笑起来了:“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当然不是这样直说。我说必须在这乡下,再找一个疏散的房子,最好离村了在五里路以外,各位股东,有自用武器,最好带了来。否则一家预备两三条恶狗。这些股东都是有钱的人,要搬到这里来住,本是图个安全,现在无安全可言,他们还来作什么呢?所以都回了信不来了,只有李南泉介绍的一位姓张的,我还没有法子挡驾。我想把钱照数退还给那个姓张的,也就没有什么事了。所怕的就是李南泉从中拿了什么二八回扣,那就不好办了。他不退给姓张的,姓张的也许不肯吃这亏。”

李南泉听了这话,不由得一腔火要自头顶心里冲出去。但他转念一想,这本是偶然的巧遇。若挺身而出,把这事揭穿了。袁四维很可反咬一口,说是有心撞破他的秘密,就是他不这样说,撞破他的秘密,那是件事实,他也会一辈子饮恨在心。于是站着沉思了一会,还是悄悄地走开。他心里想着,谁人不在背后说人?他这只是说着,李南泉要佣金。若是他要说李南泉欺骗敲诈,亲自没有听到,还不是算了吗?他越想心里倒越踏实。慢慢走着。他到了那村屋子里去,见掩着门的人家,由门缝子里露出一条白光来。同时,也就由门缝里溜出整片的烟。在下风头,就可以嗅到那烟里面有着浓浊的气味。这是熏蚊子的烟味。他走近了将门一拉,那烟里更像一股浓雾向人身上一扑。在烟雾外面看那屋子正中,四五个打牌的女人,六七个站着看牌的男女,还有两盏菜油灯,全都埋葬在腾腾的烟雾中。四个打牌的女人,也有李太太在内。他便笑道:“你们这样打牌,那简直是好赌不要命。你们鼻子里嗅着这砒霜味,不觉得有碍呼吸吗?下江太太正好合了个一条龙,高兴得很,她就偏过头来笑道:“各有一乐,我们坐在这里熏蚊烟,固然难受,但看到十三张就可以把这痛苦抵消了。你在竹林子里喂蚊子,那也是痛苦的。可是你也有别的乐趣,也就把蚊子叮咬的痛苦抵消了。”最后她还补了一句文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南泉听到她这话,心里倒是一惊。下江太太为人,口没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刚才和奚太太躲飞机的一幕,很是平常,若是经她口里一说,那是不大好的。因此对她和自己太太看了一眼,并没有作声。那位奚太太虽不大会打牌,可是她身上那布袋子里装有十四两金子。她也不敢在野地里再冒险。所以她也远远地站在牌桌后边,看大家的举动。下江太太这几句话,她就多心了,笑道:“喂!让我自己检举吧。刚才在这屋后躲月亮的时候,正好一批敌机来了。那里有个天然洞子,我带着三个孩子躲了进去,李先生随后也来了。这是不是有嫌疑?有话当面言明。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李南泉隔了桌子,向她作了两个揖,拱了两拱手,笑道:“这是笑话说不得。罪过罪过。你是我老嫂子。”下江太太抹牌,正取了一张白板,她右手将牌举了起来,笑道:“看见没有?漂亮脸子是要加翻的。当年老打麻将,拿着这玩意那还了得!”说着,她左手蘸了桌角杯子里一点茶水,然后和了桌面上的纸烟灰,向牌面上涂抹了,笑道:“你又看见没有?白脸子上抹上一屋黑灰,这就不好打牌了。奚太太今天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做的。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了,处处受着人家的欣慕,也就处处惹着嫌疑。”李南泉对于她这些比喻,不大了解,可是桌上三位打牌的太太,笑得扶在桌面上都抬不起头来。原来奚太太在和奚先生没有翻脸以前。化妆不抹胭脂,雪花膏抹得浓浓的,干了以后,鼻子眼睛的轮廓都没有了。太太们暗下叫她“白板”。

就在这时,门外有一阵喧哗声。有人叫道:“就在这里,就在这里,一定躲到这里来了!”听那口气,多么肯定而严重。李南泉一想,一定是捉赌的来了,自己虽是个事外之人,可是自己太太在赌桌上,真的被拉到警察局里去了,这事可不大体面。为了这些太太说话,不好应付,正要躲开。现在倒可以迎出门去,替她们先抵挡一阵。于是先抢着到大门口来。在月亮下看看,倒并不是什么捉赌的。乃是袁四维太太带着她一大群孩子,还有男女二位帮工。李南泉受了这一次虚惊,很有点不高兴,笑道:“这可把我骇着了,我以为是防护团抓人。”警报期间,本是不应该打牌的。袁太太手上拿了根粗手杖,还是那天赶场买米那个姿势。手杖撑在地上,顶住了她那腰如木桶的身体。她笑道:“对不起,小孩子们不懂规矩。我们家里有点事,找袁先生回家去商量。他在这里吧?”李南泉是拦门站着的,他并不让路,摇摇头道:“他不在这里,这里是太太集团。我也是刚进来看两牌。现在并没有解除警报,你怎么能邀袁先生回去?”袁太太道:‘‘不回去也可以,我要和他说几句话。”李南泉笑道:“他实在是不在这里的。他不会到这里来熏蚊烟的。”袁太太见他这样拦着,越是疑心,将手杖对她的一个大男孩子身上轻轻碰了一下道:“你先进去看看。”那男孩子倒有训练,就在李先生腋下钻了进屋去。李南泉笑道:“我不会帮袁先生瞒着的,你自己进去看罢。”他说时,故意把声音放大一点,然后放开路,自己向外走去。袁太太以为他是放风,更抢着向里。李南泉和她碰撞了一下,好像是碰了棉絮团子。

这给李南泉一个异样的感觉,人碰人居然有碰着不痛的。但也惟其是碰得没有感觉,这位袁太太于李先生慢不为礼。竟自走向屋子里面去。李南泉事后又有点后悔。尽管这位芳邻不大够交情,也不常和她开玩笑。她找不着袁四维,证明了受骗,那倒是怪难为情的,赶快走开这里为妙。他于是不作考虑,顺了出村子的路走。远远地听到两个人说话而来,其中一个,就是袁四维。这就有点踌躇了,是不是告诉他,袁太太已经总动员来搜索他呢?于是闪在路边,静静地等他。这就听着他笑道:“我家里太太,向来是脾气好的。这回到你那里去把东西砸了,完全是受人家的唆使。好在东西我都赔了你,过去的事不必谈。她已经和我表示过,以后再不胡闹。而且你新搬的家,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那我就不管是多少年夫妻,一定和她翻脸。”说着话,二人已慢慢走近。在月亮下,李南泉看得清楚,袁先生学了摩登情侣的行动,手挽着一个女人走了来。只得先打了他一个招呼道:“袁先生也向这里找休息的地方吗?不必去了,这几间草屋子,家家客满。”袁四维听了,立刻单独迎向前来,拱拱手道:“呵!是是。我遇到一位亲戚,在这荒僻的山谷里,又已夜深了。不能不护送人家一程。”李南泉近一步,握了他的手低声道:“袁太太也在这里。大概……”袁四维不等他报告完毕,扭转身来就跑,口里道:“大概敌机又要来了。”然而他跑不到三五步,老远地有袁太太的声音,叫了一声“四维”。

袁四维听了这郑重的叫喊声,只好站住了脚。突然向李南泉道:“李先生,前面你那位朋友还等着你呢,你过去看看罢。”说着,还向前指了一指。然后转身就去看他的太太。当他挨身而过的时候,虽看不到他太太脸色,可是在月光底下,还见他偏过头来向自己很注意地看着。身子走过去了,头还倒过来看着,他那内心的焦急是可知的。李南泉那份同情心,不觉油然而生,这就向他点了个头道:“多谢多谢,我实在也应该送人回去了,月亮快落山了,夜袭不会再有多久的时间的。”他说着,人就向前面走去。路头上有两棵不大的树,在树下现出两个桌面大的阴影,有个女人,手扶了树干,站在树荫里。这样,那自然就看到一个更浓黑的影子,什么样的人,是分不出来的。而且她还是背过脸去的,只能看到一个穿长衣的人影,肩上拖着两条小辫子。由此也可知道这位女士,也是很怕袁太太的。这就站近了她身边,低声向她道:“张小姐,快要解除警报了,我先送你回家罢。”他本不知道这位女人姓什么,这不过信口胡诌这么一个称呼。那女人倒是很机灵。也不说什么,就走了过来,在他前面走。一直走出了村口。她回头看看,才向李南泉笑着点了个头道:“李先生,谢谢你了,我不怕什么。我是一个穷人,为了吃饭,没有法子。袁四维的那胖子老婆,她要和我闹,我就拼了她。不过那样袁四维面子上很不好看,所以我就忍下来了。迟早我要和她算账。”

李南泉笑道:“我不管你们的私事。因为袁先生叫我送你回去,所以我送你一程。”她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张?”李南泉道:“我并不知道,刚才是我情急智生,张三李四,随便叫出来的。张小姐要到哪里?我可以送你出我们村子口上。”她大声笑起来了,接着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老实人。你也怕伤了邻居的面子。可是那没有关系的。姓袁的夫妻两个,向来就不作好事。大路上人人可走。只要我不和袁四维在一处走,那个胖女人她敢看我一眼吗?这条路上,哪天我不走个三、四、五回的?笑话,我走路还要人送?”李南泉一听这口气,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又默然地送了她几步,这就笑道:“张小姐,过去不远,就有人家了。你一人走罢。”她停住了脚,对李南泉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生我的气?刚才我这句话,并不是对你说的。你送送我,我也欢迎呀。你想,她袁的那个老头子,我还可以和他交朋友,对你这个人我还有什么不愿交往的吗?走罢走罢!”说着,她就伸手拖着李先生的衣襟。李南泉这就不客气了,身子向后一缩,把衣襟扯脱开来,沉重的声音道:“现在不是在躲空袭吗?严重一点说,这是每个人的生死关头。在这个时候,若还是有点人性的人,也不会痰迷心窍。你要我送,我送你就是。不要拉拉扯扯。”那妇人将身子半扭着,偏过头来,对他望着,“哟”了一声道:“说这一套干什么?你在月亮底下,对我也许看不清楚,在白天你见见我看。我要人家送我走路,恐怕还有人抢着干呢。”  李南泉也只有随了她这话,打上一个哈哈,不再说什么。又默然地走了二三十步路,抬头看那一弯月亮,已是落到对面山顶上。那金黄色的月亮,由山峰上斜斜地射下来,射到这高粱簇拥的山谷里,浓绿色的反映,使人的眼面前,更现出一派清幽的意味。惟其是景色清幽,所以在这高粱小谷里走路的人,也感到有清幽的意味。他有点诗意了,步子越走越缓,结果和那妇人脱离了很远。也就在这个时候,顺着风吹来一阵呜呜的响声。那是解除警报了。路边正有一条小路,他就悄悄地插上小路。因为周围都是高粱地,这样一转,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在路旁挑了一块干净石头,又悄悄坐下。那中国旧诗文上颂祝月亮的好字句,不断涌上心头。料着在山村里躲警报的人,一定会随着解除警报的消息陆续回家,自己也就在这里等着。等了一会,但来的不是自己家里人,而是袁氏夫妻。袁太太打破了她向来在家庭的沉默,一路说着话走路。只听到她道:“女人的美有什么一定的标准,不都是在胭脂花粉、绫罗绸缎上堆砌起来的吗?”袁四维拖长着声音,每个字和他的腿步响,都有点相应和,他道:“那也不尽然吧?譬如瘦子,那是肉太少,胖子,那是肉太多。这与胭脂花粉绫罗绸缎有什么关系?嘿嘿,你说是不是?”他笑着是“嘿嘿”,而不是“哈哈”。分明这笑声是由嗓子眼发出,而憋住了一大半没有发出来。袁太太以很重的声音道:“胖子有什么不好?杨贵妃还是国色呢!你嫌我胖?”

袁四维笑道:“杨贵妃是个胖子,这也是书上这样传下来的罢了。她有多胖,胖成个什么样子,有谁看见过?我想,她纵然胖,也不会是个腰大十围的巨无霸。”说着,他又是“嘿嘿”一笑。袁太太最苦恼的,就是她生成个大肚囊子。最近为了治这个毛病,既是拼命少吃饭,而且还作室内运动。自己觉得是很有成绩的。就是邻居们也都看到她的肚囊子减小,为她庆祝。这时,袁先生的语意,又是讽刺她的大肚子,坐在暗地里的李先生,也想到袁太太将无词以对。可是袁太太答复得很好,她道:“你是个糊涂虫。你以为现在还是个大肚子吗?我已经有三个多月的喜了。假如你嫌我的肚子大,我就把肚子里这个小生命取消他就是。”袁四维笑道:“你何必多心?我也不过是一种比喻话。”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了过去,说话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不过一连串的全是袁太太的话。李先生独自坐着,发生了许多感慨。觉得男人对于自己太太,无论怎样感情好,总是打不破这个爱美的观念。袁四维夫妻,在打算盘一方面,可说是一鼻孔出气的。而袁太太实在也能秉承他的意志,和他开源节流,而一个大肚囊子,他却是耿耿于怀。他这样想着,不免幻想出袁太太穿了短衣,顶着大肚子在屋子里作赛跑的姿态。越想越笑,借了这笑破除寂寞,开始向回家的路上走。

他这笑声,引起了身后一大群笑声。正是那些打牌的太太们,也由先生们护送回家。他的太太,自然也在内。下江太太在后面问道:“李先生,你什么事情这样高兴,一个人这样大笑?”李南泉道:“我想起了个笑话。”奚太太也在后面,就接了嘴道:“我就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笑话,准是说我中疯了。世界上是两种人才会疯,一种是最愚蠢的人,一种是最聪明的人,我总不是那最愚蠢的人吧?”下江太太道:“你当然是最聪明的人。你若是不聪明,胸面前怎么会长三个乳峰。”这样一说,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们走着路,月亮是正落到山后去,长谷里已现着昏黑,抬头看去,满天的星,繁密了起来。星光下的山,不像月亮下的人那样好看,但见两条巍峨的黑影,夹住人行的深谷。虽是成群的人走路,各人的心情,都觉得很沉重。虽是人群里有两三只电筒,前后照耀着,可是大家要留心脚下的斜坡路,就停止了说笑,沉默地走了一程,将近一家门口,却有一阵低微的哭泣声,呜呜咽咽,随风送来。警报声中,人是恐怖的。解除了警报,这恐怖的心情,还未能完全镇定。这种哭泣声,颇是让大家不安。走近了那哭声,却是袁四维家里。李南泉很明白,这袁太太伤心那大肚囊子,为丈夫所不喜。下江太太是喜欢热闹的人,首先问道:“刚才看到他夫妻两个,还是有说有笑,怎么到家之后,立刻有人哭起来了,我们看看去。”

奚太太在这人群里,是个急公好义者,“呀”了一声道:“天暗月黑,不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吧?”下江太太笑道:“老奚,你心眼里大概只有桃色纠纷这些事件。”奚太太道:“我猜着是不会错的。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大问题,金钱和女人。”她说着话,径直向袁家走去。躲了几个钟头的夜袭,大家也都要回去休息,并没有人理会她的行动。李氏夫妇带着孩子们回家,喝点儿茶水,也就预备睡觉。这时,房门敲得咚咚的响,奚太太在门外叫道:“李先生你开开门,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李南泉只好将门开了。她点个头笑道:“对不起,我问你一个字。”李南泉道:“你问一个字罢。”她道:“两个字行不行呢?”李南泉道:“你说罢,只要是我所能知道的。”奚太太将一个食指,在他家打开了的房门上比划着,问道:“鞋子的鞋字,革字在左呢?还是在右呢?大概是在右。”李南泉随便答道:“在右。”她道:“郁郁不乐的郁字,一大堆,我有点闹不清。是不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四’字。四字下是个必须的‘须’字。”他随便答道:“对。”奚太太道:“算了罢,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点也不纠正我的错误。外面漆黑,你把菜油灯照着送我一节。行不行?”李南泉道:“好,我送你一节。你可别再问什么,大家都该休息了。”李南泉举了菜油灯在前,她跟随在后,直送到奚家走廊下,回身要走。奚太太一伸,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条好新闻,袁先生那样大年纪,还不学好,还要闹桃色纠纷。刚才我看袁太太,她就为了这事哭的。”李南泉道:“我们又何必要知道这件事呢?我也并没有打听人家家事的瘾,大家作邻居,总是相当和睦的。若是彼此打听对方的家事,很可能卷入是非漩涡呢!”说着,端了灯自转身回家去。遥远地听到奚太太说:“这个人简直是个书呆子。听话是死心眼子地听。”她虽是自言自语,那声并不小,每个字全都可以听到。那分明是取瑟而歌之意。李南泉心里好笑,回家去放灯,自将门关了。李太太站在屋中间,向他连连点了几下头,笑道:“你这行为,可以写在标准丈夫传里。”李南泉挺起腰杆子,竖着右手的大拇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嘻嘻笑着。李太太笑道:“你得意什么?假如杨艳华对你这样卿卿我我、表示好感,你也只好是逆来顺受吧?”李南泉笑道:“你还不放心她,人家就在中秋的前一天订婚了。”李太太道:“订婚算什么。刚才和你表示好感的女友,她不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李南泉笑道:“罪过罪过。我们固然是很好的邻居。就算我们不是好邻居,我们试闭着眼睛想一想,在她也不堪一击吧?”李太太笑道:“你这样说,难道就不罪过?”说着,她又点了点头道:“这种人要和我闹三角故事,当然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夫妻两人都笑了。在他们正高兴的时候,斜对过的袁家,还是有细微的哭泣声,隐隐地传了出来。他夫妻对这哭声,自也感到奇怪。在他们睡醒了一觉之后却听到袁家很多人说话。半夜里的说话声,是很惊人的。李先生赶快起来,打开头门来看,却见袁家灯火通明,很多人进出来往。

这当然是一件怪事。不免就走到长廊上向那边呆望着。看到那里停着一乘滑竿。有两个白纸灯笼亮着,有人提在手上晃摇。李南泉慢慢向长廊小木桥上,背了两手,向袁家后门走去,那是他家的厨房,灶火熊熊,正在烧饭。他们家的厨子端了盆凉水要向外泼,李南泉就大声叫着“有人”。那厨子笑道:“李先生也是这样的早?”他笑道:“被你们的声音惊动了。你们家今天有什么举动?”厨子道:“我们太太要去看病。要进医院。走晚了恐怕在路上遇到警报,所以半夜里就走。”李南泉对他们家探望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惊慌的气氛,因道:“这就奇怪了。上半夜我们还在一处躲空袭的,这几小时的工夫,她怎么病得要抬到医院去?”厨子道:“不但上半夜是好好的,现在也是好好的。我们做好了早饭,先送给她吃,她还吃了两碗呢。”李南泉道:“若是这样,根本就用不着看病,还抬着上医院干什么?”厨子道:“太太要这样办,我们完长也赞成,我们哪里晓得?”李南泉笑道:“那是你们太太骗你的。”厨子道:“我们叫的滑竿,就说明了到歌乐山中央医院,那一点不会错。”正说着他们房子前面院子里一阵喧嚷,李南泉绕过屋角去观望着,但见灯光照耀之下,袁太太左右两手都提了包袱,跨上了滑竿。袁先生在后面,笑道:“我一定去。我坐第一班车子进城。进城之后,就赶上歌乐山的车站,可能赶上第二班车。那末我十一点钟以前可以到医院,恐怕你还在半路上走呢。”

听他们这个口音,的确是上医院。袁太太对于胖病,是很伤脑筋的。原来就有意治这个胖病。和袁四维一度口角之后,大概是到中央医院去治胖病去了。李南泉站着出了一会神,觉得晓星雾落,东方天角,透露着一片白光。那南风由山缝里吹拂过来,触到人身上,很让人感到轻松愉快。信步走到竹子下面,那低垂的竹叶,拂到人的皮肤上,还是凉阴阴的。这更是感到兴趣,索性顺了人行小路,放着步子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村子口上。自己很徘徊了一些时间,便觉得眼前的山谷人家,渐渐呈现出来。正是天色大亮,赶早场的人,也就继续由身边经过,那村口上有个八角亭子,高踞在小山峰上。由亭子上下视,山脚下一道小山河,弯曲着绕了山脚而去。正有一只平面渡船,在山脚浅滩上停泊着,不少人登岸,在沙滩上印出一条脚印,那也是到这山脚下街上赶早市的。这些人都走了,那船静悄悄地半藏在一株老垂杨树里,这很觉得有点诗意,更是对山下看出了神。耳边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李先生”。回头看时,那是个摩登女郎,新烫的飞机头,其不蓬松之处,油水抹着光亮如镜。她穿了件花夏布长衫。乃是白底子,上面印了成群的粉色蝴蝶,鲜艳极了,正是晨装初罢。脂粉涂得非常的浓厚。尤其是她的嘴唇,那唇膏涂得像烂熟了的红桃子。这是谁?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岁,还难得见这样一个熟人呢。

那女人见李南泉只管望了他,这又笑道:“李先生怎么起得这样早?这两天看见正山吗?”李南泉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来了。她是石正山的养女小青姑娘。她现在已升任为石正山的新太太,所以她径直地称呼他的号。李南泉点头道:“好久不见,由城里而来吗?”她道:“昨天下午回来的,住在朋友家里,今天回家来取点东西。石正山的那个阎王婆这几天闹了没有?”李南泉道:“我不大注意石正山家里的事,似乎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小青索性走近了两步,向他笑道:“李先生,你是老邻居,我们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在石家的地位,等于一个不拿工薪的老妈子。他们认我为养女,那是骗我的。请问,谁叫过我一声石小姐呢?不过有一句说一句,正山总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他还晓得讲个平等。他对我处处同情。为了这一点,他和我发生了爱情。我原来姓高,他姓石,我们有什么不能谈爱情的呢?又有什么不能结婚的呢?”李南泉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笑着。小青道:“我听到那阎王婆昨天晚上不在家,我趁个早,把存在那里的东西拿了走。我并不是怕她,吵起来,正山的面子难看。在这里遇到李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你到石家去看看。阎王婆在家里没有?我怕我得的情报,并不怎样的准确。”李南泉心想她说了这样多的话,原来是要替她办这样一件差事,便沉吟道:“大概石太太是不在家。”小青向他鞠了半个躬。笑道:“难为你,你帮我去看看罢。”她不会说国语,说了一句南京话。

这时,天色更现着光亮了。大路上来往的人也多了些。小青又向李南泉笑道:“我看到李先生和杨艳华常来往,对我们青年女子,都是表示同情的。还是请你到石家去看看。若是那个人在家里,我就不进去了。”她说着话时,带了一种乞求哀怜的样子,倒不好怎样拒绝着,就向她点个头道:“我倒是不愿意给你去探听一下消息。不过石太太现在变了。和我太太很要好,在一处说笑,在一处打牌。我若是和你去问问消息,她在家,我不作声也就算了。她若不在家,我把你引去了,她家的孩子们知道的。将来告诉了石太太……”小青笑道:“你是邻居,她还把你怎么样吗?她是石正山的太太,我也是石正山的太太,看在正山面上,你也应当给我帮个忙。”她说着,只是赔了笑脸。李南泉道:“好,你就站在这亭子里,我和你去看看。”这里到石家,正是一二百步路。他走到石家大门外,见门还是关闭着的。绕墙到了石先生卧室的外面,隔了窗户叫道:“正山兄在家吗?我有点消息报告。”里面立刻答应了一声,石正山开了窗户,穿条短裤衩,光了上身,将手揉着眼睛。李南泉低声道:“有个人要见你,怕嫂夫人在家,让我先来探听探听。”石正山立刻明白了,脸上放满了笑容,点了头低声道:“她昨天下午就走到亲戚家去了。她来了?在什么地方?”李南泉道:“她要回来拿东西。”石正山且不答话,百忙中找了面镜子,举着在窗户口上先照了照,再拿了把梳子,忙乱着梳理头上的分发,又伸手摸摸两腮,看看有胡子没有。

李南泉笑道:“你何必修饰一番方才出去?要你去见的人,并不是生人。”这句话倒把石正山抵住了,他红着脸道:“我刚起床,总也要洗一把脸吧?”他一面说着,一面穿衣服。最后,他究竟不能忘记他的修饰,就扯下了墙钉子上的湿毛巾,在脸上脖子上乱擦乱抹。他也来不及开门了,爬上窗台,就由窗台上跳了下去。脚底下正是一块浮砖,踏得石头一翻,人向前头一栽,几乎摔倒在地。幸而李先生就在他面前,伸着两手,把他搀扶住了,笑道:“老兄,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不开门,由窗户里跳了出来呢?小青小姐是要回家拿东西的,你叫人家也由窗户里面爬了进去吗?石正山“呵唷”了一声,他又再爬进来,然后绕着弯子,由卧室里面开了大门,一直走将出来。这时,小青已经远远地站在人行路上。看到石先生出来了,抬起一只手来,高举过了头,连连地招了几下。只见她眉毛扬着,口张着,那由心里发出来的笑意。简直是不可遏制的高兴。石正山也是张了大口,连连地点了头,向着小青小姐面前奔了去。但是,他走路虽然这样的热烈,而说话的声音却非常的谦和。站在她面前,弯下头去,对她嘻嘻地笑道:“这样早你就回来了?城里下乡的样子,有这样的早吗?”小青见李南泉还站在他身后,向前瞟了一眼,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她同时拿出一条小花绸手绢握住了自己的嘴,而将牙齿咬着手绢角的上端,把手扯着手绢角的下端。连连地将手绢拉扯着,身子扭了两三扭。

李南泉也觉着人家冒了极大的危险来相会,自己横搁在人家面前,这是极不识相的事,抬起一只手来,向石正山招了两招,说是“回头见”,也就走开了。他直到自己家门口,向石家看去,见小青已是回了家了,这事算告一段落,自也不再介意。他们的屋子和石家的屋子,正是夹了一条山溪建筑的。李家的屋子在山溪上游,石家的屋子,在山溪的下游。两家虽然相隔几十丈路,可是还是遥遥相对。在李南泉家走廊上,可以看见石家走廊。石家的走廊,在屋子后面,正是憩息浏览之所。那也是对了山溪的。他们的走廊相当的宽敞,平常总是陈列着一套粗木桌椅,还有两张布面睡椅。向来,石正山夫妻二人横躺在睡椅上向风纳凉,小青送茶送水。这时,见小青睡在布面椅子上,单悬起一只脚来,只管乱摇着。石先生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横过了身子,半俯着腰。看那情形,是向她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石先生燃了一支烟,递给小青姑娘,随后又捧一只茶杯过来。小青躺在睡椅子,并不挺直身子来,只是将头抬着。石正山一只手撑了椅子靠,一只手端了那杯茶,向小青面前送着。小青将嘴就了茶杯,让石先生喂她的茶。李南泉看了,情不自禁地点了几点头,心里正有几句打油诗,想要倾吐出来。可是还不曾在得意之间吟咏了出来,忽然一阵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至:“你们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做出这样无耻的事!”看时,正是石太太在村口上飞奔而来,奔向她家的门口。

李南泉看到了,倒是替石正山先生捏着一把汗,料着这是有唱有打的一出热闹戏。也就赶着站在走廊沿边上向前看去。这时,石正山一扭身避开了,小青却是从容不迫地站起来,将两手叉了腰,作一个等待拼斗的样子。石太太口里骂着道:“好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跑到我家里来!”小青道:“你少张口骂人。重庆是战时国都所在,这是有国法的地方,我要到法院去告你。你不要凶,我有我的法律保障。你若动我一根毫毛,你就脱不到手。”石太太骂着跑着,已走到了走廊上,听到小青说的话这样强硬,就老远站住了脚,指着她道:“你这臭、丫头,你忘恩负义,你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小青道:“你骂我臭、丫头,你要承认这句话。你不要反悔。你自负是知识女子,你蹂躏人权,买人家女孩当奴隶。你没有犯法?”石太太指了她道:“好!我白养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咬我一口。你没有叫我作妈妈,你没有叫石正山作爸爸?你和义父做出这种乱伦的事,你还要到法院里告我?”小青道:“哪个愿意叫你妈妈,是你逼迫我的,这也就是你一大罪行。我们根本没有一点亲戚关系。你丈夫爱我,不爱你,这有什么关系?你又有什么法子?你有本领,叫你的丈夫不要爱我。你说我乱伦,你也未免太不要脸,我和你石家里五伦占哪一伦?你是个奴役人家未成年女儿的凶手。你到现在还不觉悟,还要冒充人家的尊亲,就凭这一点我也可以告你公然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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