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

作者:张恨水

这个时候,围绕着这休息室的侍从们,全吓得心惊肉跳,面无人色,大家面面相觑,不能呼出一口气来。等到主子坐到沙发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长着两腿,头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板,兀自喘着气。其中一个阶级比较高,而又相当亲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气,然后像生怕踩死蚂蚁的样子,轻轻地,慢慢地,跨着大步子,走到沙发面前,而且还鞠了个躬,低声道:“黄茂清,他罪有应得。应当重重责罚。可是他这种人,怎值得完长亲自动手责骂他?请完长息怒,交给卫士室里去办他就是了。”方先生还是仰在沙发椅子上生气,半闭着眼睛,不肯答话。这位田副官,看着主子的颜色,还不曾迁怒到他身上,这就静静站了一会,然后低声下气地道:“请示完长,怎样办理?”方先生将椅子边上的手杖捞过来,重重地在楼板上顿了几下。因瞪了眼望着他道:“怎么办理?我们家还关着三个人呢,这能够还耽误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把人老关在屋子里,这算怎么回事?”田副官低声下气地又道:“报告完长,他们似乎不肯随便就走出来。”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楼板上顿了两下,因道:“难道我都像你们这样糊涂?人家凭什么让你随便抓来,又随便放走?你把他们带来见我。”田副官问道:“请到小客厅里?”方先生道:“为什么小客厅里?我们这里处罚人的情形,还不能让他们看到吗?”田副官答应着“是”走开。方先生又叫道:“回来,要对人说请,不许说带来。”

田副官走到门口,复又转身回来,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完长还有什么吩咐的吗?”方完长将手向他挥了两下,并没有作声。田副官去了,方完长继续向着老黄喝骂。约莫是十来分钟,田副官大着步子,轻轻走进来,站定了轻声报告着道:“三位先生来了。”方完长向外看时,两个穿中山服的训导员,引着一个穿青色制服的学生走了进来。他们同时看到黄副官跪在门外的过道一边,也平服了一半的气,便都站在门口,向方先生鞠了个躬。方完长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着身,向他三人点了个头道:“三位受屈了,这事虽不怪我,我却不能不负责任,现在情亏礼补,我让黄茂清送你们回校去。同时,也让他向你们学校里先生们道歉。你三位还有什么意见吗?”这其中的两位训导员,只是点了头行礼,不敢说什么。陈鲤门是个学生,他不感到会受什么政治压力,便挺了一挺腰杆子,正着脸色道:“完长,我们不敢有什么要求,不过请公馆里向地方上的治安机关通知一声,我们这三人,决没有汉奸嫌疑。”方完长不由得笑了,摇摇头道:“大用不着,汉奸这个帽子,岂是可以随便给人戴上的?哦!想起来了,这里还来了一位地方绅士姓林的,也可以护送你们回去。”田副官听了这话,才向前一步,走到沙发旁边,低声问道:“可以让那位林老头子来见完长吗?”他手摸着胖下巴,沉吟了一会,便点点头。  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来,忽然和黄副官失去了联络,正不知道怎样是好,呆呆站在楼下走廊上,看到完长坐了滑竿,在一群护从中拥上了山来,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绍,又没有个介绍人,对了这里的高贵主人翁,很是有点着慌。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抬近了面前,只觉手脚无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几步,退到房子的转角地方去。后来听到完长喝骂声,见事不妙,就夹了长衫、帽子,要赶快跑。刚是下了几层台阶,田副官由后面追了来,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里去?”林老先生吓得周身一抖颤,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着手道:“我……我……我是黄副官叫我来作调人的,没得我啥子事。”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颤着,脸色发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误会了。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是这地方上的绅粮,我也知道你是黄副官请你来的。”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没得我啥子事了。我可以走开吗?”说着,弯腰下去捡衣服。田副官笑道:“当然没有你的什么事。你既来了,就请你稍微等一下,调人还是要请你作的。”林先生道:“完长来了,还要我这种人作调人吗?硬是笑人!撇脱一点。我还是走罢。”说着,向田副官连连作了几个揖。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没你什么事,你不是老早想见见完长吗?这是一个机会呀。”

林先生皱了两皱眉毛,接着笑道:“怕我不愿意见完长?不过完长在气头上喀,我不会冒犯他?我硬是不行,你要照顾我喀。”田副官笑道:“老先生你既怯官,又要见官,叫人真没法子,你到卫士室里去坐着罢。我给你向完长报告一下。”说着,他也不再问人家是否愿意,把这老头儿引到第二卫生室去。这隔壁就是关着陈鲤门三人的屋子,门是倒锁着的,还有一个手扶了步枪的卫士,站在走廊上。老头儿被引到屋里,心里先是一阵跳。看看门外的卫士,全是全副武装,板着一副正经面孔,来往不断。他坐在人家的床上,连呼吸都不敢让他随便,只是瞪了两只老眼,向门外望着,就在这时黄副官已在楼上开始挨打。喝骂声和黄副官的叫喊呼痛声,让人听到心惊肉跳。林先生虽是穿着单衣服的,两只手心里,全是汗水淋漓的。若是出门去,却又怕让卫士们拦阻着。在这里坐着罢,又怕会出什么乱子,呆着脸子,那颗心只是扑扑乱跳。正自坐立不安,田副官就走进来了,向他点着头笑道:“林先生,完长请你去。”林老头儿站起来,瞪了眼望着道:“完长请,不,叫我去?我朗个做?我还是不要去罢。”说着,手扶了墙壁站起来,身子兀自抖颤着。田副官笑道:“我的怯翁,你怎么这个样子?要是怎样,你真是不见的好。”林老头道:“要得要得,请你对完长说,我是亲自来请安喀。”田副官笑道:“不行,你还得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卷。”

说着话时,田副官牵了牵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他道:“我这个样子,朗个去见完长?你让我把长衫子穿起来嘛。”说着,先把戴在头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后将搭在手臂上的长衫穿着,垂着两只长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他是本地人,当然对于爬坡,丝毫不足介意。可是到了此时,对着这铺得又宽又平的石板坡子,竟是两腿如棉,走得战战兢兢的。到了楼下,那颗心就情不自禁地只管“咚咚”乱跳。田副官走几步就回头看他一下。直走到完长休息室门口,他看到黄副官兀自跪在夹道里,哭丧着脸,泪痕模糊了一片。吓得身子一颤,向后退了两步。田副官走在前面,只管向他点着头。林老先生硬着头皮,走到休息室那门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汉子,由里面走出来,他立刻捧着两只长袖子,弯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连连口称“完长”。田副官站在旁边笑道:“这是我们杨秘书,完长坐在里面呢。’’那位杨秘书见他赤脚穿长衫,头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着长揖,也就抿嘴忍着笑走了开去。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牵了他的长衣袖子,牵到房门口,轻轻对他道:“坐着的是我们完长。”林老头听说,站定了脚,接着就要行礼。田副官低声道:“脱下帽子,脱下帽子。”这算他明白了,两只手高举,同时把帽子摘了下来,两手捧了帽子沿,像是捧了一只饭钵似的,深深地鞠着一个大躬,随了这一个大躬。作上一个大揖,这一揖起来,帽子平了额顶。

方完长看到这样子,也忍不住笑,只得向他点了个头。林老先生第一个揖,觉得是有点手脚失措,第二个揖,便有点习惯了,比较从容与熟练,算是把帽子拿得松一点。但高举起来,还是齐平了额顶。直把三个揖作完,然后把帽子捧齐在胸口,微弯了腰,像教友作祷告似的,沉静、严肃、而又恐怖地站着。方完长看了他这样子,自也忍不住笑,点了两点头笑道:“我们的事,有劳你了,还希望你护送他们三人回学校去。这三个人就在楼下客厅里。”林老头道:“就是嘛!完长。你有啥子命令,吩咐下来就是了!完长。在这里社会上,我有点面子喀。啥子小事,我总可以代表唦。你有啥子命令,吩咐就是,我没得推辞喀!”他说是说了,却还是那样沉静严肃而又恐怖地站着。田副官看他那样子,实在不像话,便忍着笑道:“林先生,你下楼去罢。”林先生回头看了看跪着的黄副官,因道:“就是就是,我说,完长,我可以求个情吗?”说着,连连地咳嗽了两声。又道:“黄副官受了罚,放他起来罢,放他起来罢。”说着,回头看了三四次,作了三四个揖,鞠着躬道:“就是嘛,完长命令我,我就去嘛!”方先生一肚子怒火,看到这位老先生手足慌乱,言语颠倒的样子,就不由得脑子里不轻松一下,同时,脸上泛出了笑容。便点点头道:“好罢,看在地方上人大面上,把他饶恕了。”便指着黄副官道:“起来,给我谢谢这位林先生。”黄副官应声站起来,先向完长一鞠躬,再向林先生一鞠躬。

林老先生点着头笑道:“黄副官,就是嘛!我们下楼去!”说着,向方完长作了一个长揖,牵着黄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楼来。陈鲤门和两位训导员,深知方完长已大大发了脾气,黄副官也受着极大的侮辱与责罚,尤其是当面看到他跪在夹道里,算是扳回了面子,现在可不能再给人家难堪。林、黄二人一进门,他们也就都站起来了,林先生两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个总揖,然后伸出右手来,和大家分别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来不配管这些事。因为完长很看得起我,叫我来和两方面斡旋一番。”他这个“斡”字,并没有念正音,念成了“赶”。陈鲤门三人只相视着微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林老头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长忠心党国,好忙呵。了不起哟!这些小事,我们不能麻烦他咯!我不大会说话,撇脱说罢,完长是伟人嘛,他刚才见了我,含了笑容对我说,叫我调停调停。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长这样拜托吗?三位,你们就转去吧!我负了责任,我得完成这个事,没得话说。二天你到街上来,我请你们吃酒。”他说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后后作了四五个揖。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长衫的打扮,说话又是那样哕哕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只是微笑。林老先生道:“完长真不愧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他对我们老百姓真是客气喀。他看到我进门,硬是站起身来,和我点头,难得难得。”

黄副官本不想说什么话,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实行作调人的时候,这三位被拘留的嘉宾,依然没有离开的表示,这让他的责任,依然不能中止。反正跪也罚了,打也挨了,面子是丢尽了,还有什么体面可顾的?于是把一口气吞着,脸上放出笑容来,对那三位先生点了个头,微弯着腰道:“三位先生,什么话不用说,算我错了,我向三位道歉。”于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这三人之中,算陈鲤门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本来看到黄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两个耳光。这时,因他这样客气,却无法随着再生气,这就也给他点了个头,因道:“不过,我们可以完结,我们学校是不是可以完结,这却难说,那得烦你劳步一趟,送我们回学校去。学校不说什么话了,算是你的责任已了。如其不然,我们自行回去,恐怕学校里对我们群起而攻,我们会走不进大门。”黄副官道:“这个不用三位费心,完长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学校。不过现在我是失败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学校,就是一个人,还请三位莫记前仇,保护一二。”说着,他又是一个揖,他脸上的泪痕,本来就没有干。再加上一分为难的样子,那脸子就太难看了。那位比较老实的训导员,是个五十将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桩子,他微笑道:“这就对了,什么话不用说,我们一块儿走罢,我们都是读书的人,不会给你太难堪的,你放心罢。”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这位先生说的话要得,我们一路去就是。”说着,捧着长袖子,向大家连连拱揖。到了这时,研究部的师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为难了。陈鲤门站起来笑道:“那就走罢。”大家随了这句话,一齐走下山来。黄副官跟在人群后面,只是低了头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课以后,学生们纷纷来往,看到他们回来了,一群蜂似的围拥了上来。黄副官涨紫了面孔,低着头一语不发。林老先生是向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斯文场面,他所接触的人物,是社会上另一个阶层,那一套言语,自不适用于这个部门,站在人丛里面,也是呆了。还是陈鲤门举起双手来,向大家连招了几下,然后脸上放了微笑道:“过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今天早上,方完长亲自回来,和我解释了许多误会,表示了歉意。并请这位林先生引了这位黄副官亲自到研究部来道歉。我本人无所谓,只要各位老同学和各位师长认为并没有问题了,这事就过去了。”这时,也不知人丛中哪个人叫了一声“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黄副官根本就是胆战心惊的,听到这多“打”声,脸色就变成苍白了,伸着头由人缝当里一钻,就钻了出来。看看人丛的外围,站的人比较稀落,也不问是否事情已经了结,向回方公馆的大路,飞跑了去。林老先生被丢在人丛中包围着,越是手足无所措。将两只长衫袖了抱着,只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语地道:“朗个的,逃了?要不得!”

师生们并没有真正和黄副官为难的意思,倒是看到林老先生这种状态,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就更没有章法了,左手拿了帽子,右手搔搔头发,笑道:“真的,逃了不是办法嘛!我还有啥子办法嘛!我应当朗个做?”倒是两位训导员,看他十分为难,就请他回去。林老先生向大家拱拱手道:“那就恕我不恭哩喀,再见了。”他一面拱着手,一面走着挤出了人群。他坐的那乘滑竿,正歇在山谷路边等他。一个滑竿夫迎着他问道:“老太爷,没得事了?”林老先生头上顶着帽,身上飘荡着那件蓝绸长衫,站定了脚,手摸了胡子,一摆头道:“那不是吹。在社会上我们总有个面子,无论到啥子地方去,人家也得看我三分金面嘛。我先到方公馆,看到完长,完长硬是客气喀,走向前来和我握手。左一声老兄,右一声老先生,一定要我出来调停。我无论朗个忙,我也要和人家了这件事。到了学校里,晓得是啥子职位的先生啊,大概总是教务长、总务长这一路角色,听说我是完长请来的调人,硬是远接远送,没得话说,我说朗个办就朗个办。那黄副官一点亏没有吃,就转去了。人家有知识有地位的人,晓得我是啥子来头,还用我多说吗?”他说着话,脸上是得意之至,跨上了滑竿坐着。这两名滑竿夫觉得自己的主人,今天这风头出得不小,周身带劲,一口气就把滑竿抬到市集的茶馆门口。  这时,在茶馆里坐着的那群人,还没有走开,林老先生跳下滑竿来,一面脱身上的绸大褂,一面走进屋子来,大声笑道:“没得事了,没得事了。我到了完长公馆,就遇到了完长。他走向前来和我握着手,连说着‘诸事拜托’。我和他告辞,他把我送到楼梯口。别个身为完长的人,有这样的身份,还是这样的客气,我还有啥子话说,我就奉劝留在方公馆的三个人,还是回学校去罢。他们看到我是完长请出来的调人,硬是一个不字都没有说,立刻就让我送回学校去了。”那刘副官为了逃避责罚,始终是在这茶馆里招待客人,并没有走开。这时见林老先生满面风光地走了来,虽不相信他的话,是这样容易解决的,可是那三位师生已经回了学校,那大概是事实,便上前两步,向他拱拱手道:“诸事都有劳了,坐下来喝碗茶。”他正有一肚子话要说也来不及理会刘副官的招待,看到李南泉先生坐在角落上茶桌边,斜衔了一支烟卷,带着微笑,他便拱拱手笑道:“李先生,你栽培我的好差事,几乎让我脱不到手。完长把全部责任都交把了我,幸是为了完长这分看得起,大家也都跟着看得起我,我一说啥子,都答应了。”说着,回过头来向刘副官道:“完长的身体,现在越发是发福了。从前在路上遇到他,我闪在一边,不大看得清楚。今天他和我握了两次手,我把他的面容看清楚了。这在相书上说得有的,乃是天官之相,这样的好相全中国找得出几个?难怪他要作完长了。这回算我长了见识,宰相的相,就是这样的。”

李南泉看了这番做作,又好笑,又好气。便笑道:“林先生真是官星高照。这一下子,在完长面前有功,找一分差事,那是不成问题的了。”林老头一摸胡子笑道:“好说好说,就怕资格不够喀。说到完长,那硬是看得起我。”说着,坐到方桌边去,大叫一声,拿茶来,同时,把一只脚拿起来,踏在凳子上,将头摇了几下,将手不住地摸着胡子。那一分得意,就不用提了,其余几位地方上的绅士没有一个不羡慕林先生的幸遇的,全坐到他那茶座上围着他说话。李南泉一看到这情形,颇感到有些不顺眼,便起身向刘副官拱拱手道:“大事现已告定,我可以告辞了。”刘副官把他约来,原以为他是孟秘书的好友,万一孟秘书也来了,还可以托他说说人情。现在孟秘书既没有来,留着李南泉在这里也是没用,便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实在是麻烦你了,不过这件事还不能算完全解决。将来还有点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还得请李先生帮我说几句话。”说着,苦笑了一笑,又摇了两摇头道:“我头上还顶着一个雷呢。”他说着话时,握了他的手,送到茶馆子门外来,向前后看了两次,然后悄悄地对他道:“老兄念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信给秘书,托他在完长面前疏通疏通。”李南泉笑道:“那没有问题,我回去就写信付邮。”刘副官道:“用不着,用不着,你把信写好,我到府上去拿;拿了我就派专人送到城里去,以便立刻取得回信。”说着,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刘副官素日旁若无人,这时突然行这个敬礼,却让李南泉有些愕然。便道:“大家都是朋友,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无不从命。你不必顾虑。我是个书生,无用虽然无用,却最同情弱者。”刘副官抱了拳头道:“一切都请关照。什么时候我到府上去拿信?”李南泉道:“我回家之后,立刻就和你写信,你随后就派人来罢。”说着,正待转身要走,就看到杨艳华携着胡玉花的手,由街那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她们都穿的是黑拷绸长衫,穿了白皮鞋,下面光着腿,上面又光着半臂,各人还在黑发之下,各插了一小排茉莉花,走到面前,笑嘻嘻地点着头叫人。李南泉笑道:“二位小姐,今天打扮得全身黑白分明,而且是同样的装束,有什么约会?”杨艳华道:“现在晚上没有月亮了,我们应该开始唱戏。不然,这整个月的开销不得了。同时,我们也打算迁地为良,到没有轰炸的内地去鬼混些时,等雾季过去,我们再回到重庆来。现在唱几个盘缠钱。”她说着话,向刘副官看去,见他今日的情形,大异往常。往日相见,他就是个见血的苍蝇,不问何时何地,立刻追到人身边来,有说有笑。今天却是板着个面孔,全找不出一条带笑意的痕迹。便笑道:“刘先生,今天这么一大早,就陪了大批的朋友下茶馆?”刘副官叹了口气道:“咳!我惹下一个很大的漏子了。”杨艳华道:“黄副官没有在这里?”李南泉以为她是有意问的,只管替她使着眼色。

杨艳华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可是,胡玉花还记着黄副官那一点仇恨,便故意地问道:“怎么着,刘副官会惹下了漏子?这地方有那样不知高低的人?会惹你们黄副官?怎么样,他也惹下漏子吗?我想不会都有漏子吧?”刘副官冷笑道:“胡小姐,别说俏皮话罢。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吃饭睡觉,太太平平过去,知道明天是不是还能够吃饭睡觉呢?小姐,你们在社会上的经验还差着哩!”杨艳华扯着她的手道:“人家有事,别打搅了,走罢!”于是两人带了微笑走去。李南泉觉得胡玉花这几句话是多余的,因向刘副官道:“她们和你们开惯了玩笑,所以见面就说笑话。她还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也不必和她说了。我这就回去写信。”刘副官表示着好感,走向前两步,抢着和他握了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因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有说句余情后感罢。”李南泉又安慰了他两句,然后走回家去。到家以后,立刻展开文具,伏在案上写信。李太太见他一早出去,回来了又这样忙,颇觉有点奇怪。可是见他神情紧张,又不便过问,只是送烟送茶,偶然走到桌子边,向他写信纸上瞟上一眼,见那上款,写的是孟秘书的名字,就回想到杨艳华曾托他和孟秘书说项,料着还是那一套,闪到一边就未加过问。恰是李先生郑重其事,怕这封信给别人看到了,写好之后,就翻过来盖在桌上面。李太太坐在一边竹椅上作针线,低低头笑道:“什么秘密文件,这样地做作,我想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李南泉看太太低头在缝着针线,可是眼皮再三地嘹着,分明是注意着这封信成功之后的动作。便笑道:“我和朋友来往的信,你可以不过问吧?”李太太依然是低着头,随便地答道:“谁管你?”刚说到这句,遥远有人叫了一声“李太太”。她伸着头看时,正是杨、胡两位坤伶,在山坡上,便点头道:“二位小姐,请下来坐坐罢。”杨胡二人挽着手臂,就向坡子上走下来。杨艳华老远地笑嘻嘻道:“李先生,已经回来了吗?”李南泉道:“我老早回来了。二位小姐,久违了。”胡玉花没有懂得他这是一句俏皮话,站在窗户外面,手扶了窗栏杆,向里面张望了道:“前二十分钟,我们就在街上见面的,还算久吗?”李南泉正想解释着他由反面说话,她们已经走进来了。李太太对两位小姐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抿嘴笑道:“二位小姐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雪白的皮肤,穿着这乌亮的拷绸长衫……哟!这黑发下还压着这一排白茉莉花呢!艺术家是真会修饰自己。”说着,起身相迎,一只手挽住一位小姐。杨艳华笑道:“师母何必取笑我们。我们光腿子,并不是摩登。为了省掉那跳舞袜子。现在一双丝袜子,多少钱呀!”胡玉花道:“我一天的戏份子,也买不到一双。”李太太道:“还是别省那个钱吧!这山窝里出的那种小墨蚊,眼睛也看不见,可是叮人一口,又痒又痛,大片地起泡。你们也当自己爱惜羽毛。南泉,你说我这种建议,对是不对?”说着,望了李先生微笑。李先生这可在主客之间不好答话,也只是一笑。

杨艳华已是有点明白李师母的意思了。很不愿意她真有所误会,因道:“刚才遇到老师,有刘副官当面,有话不好说,特意追来说明。”李太太笑道:“慢慢谈罢,我们都愿意帮忙。二位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怎么不坐着?”杨艳华道:“也没什么要紧,因为从今天晚上起,我们要恢复唱戏了。”李太太道:“那不成问题,我们一定去捧场。”杨艳华笑着一摇头道:“非也。我唱戏到今天,也没有卖过红票,我自己并没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拍了两拍胡玉花的肩膀笑道:“还是她的事。那个姓黄的,现在还是老盯着她。他说,她有丈夫不要紧。他可以出笔款子,帮助小胡离婚。小胡有孩子,他也可以抚养。”李太太道:“胡小姐出阁了吗?”胡玉花笑道:“这都是瞎扯的,不是这样,抵制不了那个姓黄的。可是这样说也抵制不了他呢!”说到这里,她才是把脸色沉了下去,坐到旁边椅子上,叹了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简直是我命里的劫星。我对姓黄的,慢说是爱情,就是普通的友谊也没有。他那意思,我没结婚,固然应当嫁他,结了婚也应当嫁他,我是一百二十个要嫁他。”杨艳华挨着她坐下,掏了她一下鬓发,笑道:“这孩子疯了,满口是粗线条。”胡玉花偏过头向她瞟了一眼道:“我才不疯呢。唱戏的女孩子,在戏台上,什么话不说,这就连嫁人两个字都怕提了?那个姓黄的,真是不讲理。我若是一位小姐,你就迫我嫁你,这只强迫我一个人。若根据他的话,我若有丈夫,不问我和丈夫是否有感情,都得丢了人家去嫁他。这为什么,就为了他有手枪吗?”

李太太道:“胡小姐真结了婚了?”她笑道:“我不告诉过你是瞎扯吗?这撒谎的原因,李先生知道。”李太太就坐在李先生写字的椅子上,而李先生呢,却是站在桌子角边。她就仰了脸子,向他望着微笑。那意思好像说,她们的事,你竟是完全知道。李先生很了解她的意思,便笑道:“这就是在刘副官家里那天晚会的事,其实,胡小姐是太多心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黄他完了,他要离开这里了,就是方公馆还容留他,他也不好意思在这码头上停留了。”因把黄副官这两天的公案说了一遍。杨艳华拍了手笑道:“这才是天理昭彰呢。这一群人里面,就是黄、刘二人最为捣乱。把他两个人拘束住了,我们戏馆子里轻松多了。”李南泉道:“不但黄、刘二人不能捣乱,恐怕这一群人,都不敢再捣乱了。”胡玉花望了他笑道:“李先生不是拿话骗我们的?”李南泉道:“我要撒谎,也不能撒得这样圆转自如,而且我还是最同情弱者。”李太太点了点头笑道:“对的,他最是同情弱者。”李南泉看夫人脸上,有那种微妙的笑容,便想立刻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胡玉花现出吃惊的样子,将嘴向窗外一努嘴道:“来了来了!”大家向外面看时,正是刘副官带着一种沉重的脚步,由那下山溪的石坡子上,一步一顿,很缓地走了来。杨、胡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就有要走的样子。李先生道:“没有关系,他不是为两位来的。”那刘副官老远地已是叫了声“李先生”。李南泉迎着他道:“信我已经写好了,请下来罢。”

刘副官走进门,看到了两位坤伶,笑着点了个头道:“哦,二位小姐也在这里,久违久违!”李南泉笑道:“又一个久违。”杨艳华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李先生人缘太好,所以大家爱上你这儿来。”胡玉花斜望了刘副官道:“我们刚才在街上见面,怎么算是久违?你现在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刘副官站着怔了一怔,不免脸色沉了一下,淡笑着道:“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了?”杨艳华道:“谁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可闹大发了。我们倒是很惦记着的,现有没有事了吧?”刘副官点着头笑道:“谢谢!大概没有事了。”说时,他向桌子上瞟了一眼。见有一封信覆盖在那里,便走近一步,正待轻轻地问上一声,李南泉可不愿二位小姐太知道这件事,免得她们又把话去损人,便点着头笑道:“我并没有封口,你拿去先看了再发罢。假如你觉得还不大满意,我可以给你重写。”刘副官正也是不愿二位小姐知道,接着信就向衣袋里揣了进去。李太太虽是坐在一旁椅子上,可是她对于这封信十分感兴趣。她的眼光,随了这封信转动,偏是授受方。都作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越发引起了兴趣,便向刘副官道:“刘先生,我们这里有什么重要文件,还得你自己来取?”刘副官沉思了一会,笑道:“在我个人,是相当重要的,可是把这文件扔在地上,那就没有人捡。”他说着,下意识地,又把那封信拿了出来看上一看,依然很快地收到怀里去。

他这样地做作,李太太更是注意,随了他这动作,只管向刘副官身上打量着。刘副官更误会了,以为自己狼狈的行为,很可以让人注意。勉强放出了笑容,向大家点个头就走了。李先生看到他今天到处求人,已把他往日自大的态度,完全忘却,还随在后面,直把他送过门口的溪桥。站在桥头,又交谈了几分钟。等到李先生回来,杨、胡二位小姐,已证明这些副官们正在难中,现在登台唱戏,不须像以往那样应酬他们,放宽了心,就不向李南泉请什么指示了,随心谈了几句话,也走了。李先生已看到太太的脸色,不大正常,对二位小姐,就不敢多客气,只送到门口,并不远行,而且两只脚都站在门槛里,但究因为人家是两位小姐,好像是不便过于冷淡,虽然站在门槛里,也来了个目送,直看到人家走上小溪对岸的山坡,这才转回身来。这时,李太太还坐在那面窗的竹椅子上,她正和目送飞鸿的李先生一样,也可以看到走去的两位小姐的。李先生掉过头来了,她也就掉过头来了。她在那不正常的脸色下,却微微地一笑。那笑容并不曾解开那脸腮上的肌肉下沉,分明这笑容,是高兴的反面。李先生只当不知道,因笑道:“我今天一大早就让刘副官找了去,实在非出于本愿。”李太太将桌上放的旧报纸,随手拿过一张来翻了一翻,望着报纸道:“谁管你,谁又问你?”李先生听了,心里十分不自在,觉得越怕事,事情是越逼着来,只是默默着微笑了一笑。

李太太望了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肚子里在骂我?”李南泉禁不住笑起来,向他拱手作了两个揖,因道:“我的太太,你这样一说,我就无法办理了,我口里并不说话,你也知道我肚子里会骂人,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李太太突然站了起来,两手把桌上的报纸一推,沉着脸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当着我的面弄手法,我这两只眼是干什么的呢?”李南泉“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那封信,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其实并无什么秘密,不过是刘副官怕前两天蟾宫折挂的案子,会连累到他,托我预先写封信给孟秘书,以便在他主人面前美言几句。我若知道……”李太太立刻拦着道:“不用说了,事情就有那样的巧。你写好了信,两位小姐就来了。子,不总得许多人来捧吗?”她一面说着,一面走着,就走向里面屋子里去了。李先生对于这件事情,实在感到烦恼,也是自己无聊,和太太开什么玩笑。现在要解释,她也未必是相信的。坐在竹椅子上,呆定了四五分钟,却听到太太在后面屋子里教训孩子。她道:“小孩子要天真一点,做事为什么鬼鬼祟祟的,你那鬼鬼祟祟的行为,可以欺骗别人,还欺骗得了我吗?我最恨那貌似忠厚,内藏奸诈的人。”李先生一听,心想,好哇,指桑骂槐,句句骂的是我。“内藏奸诈”这四个字,实在让人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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