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万岁

作者:张恨水

在这种无人不战,无战不勇的情形下,敌人每走一条街,每占一幢屋的时候,都必须把人血付出很大的代价。

到了下午三点钟,敌人就不得不变更战术。他一面用山炮向城中心轮流不息地发射烧夷弹,一面用汽油浇在残存的民房上,四处放火。我们在民房周围布防的士兵,固然站立不住,就是在街心的碉堡里,或覆廓的据守官兵,也被火炙烟熏,感到作战困难。在北城的敌人,占在上风,顺风放火,烧一截路,就进攻一截路,自是占着便宜。在东城敌人占在下风,放火就会烧着自己。但他不在我们阵线前面烧,把烧夷弹发射到我们阵线后面,还是把我们最前线的守军,放在火头的下风。我们的军队,一面作战,一面扑火。敌机二十多架,却又在城区上空轮流轰炸,扫射。救火的人也是无法努力,敌人攻势的主力,依然放在东南角,也就以东南角的火势最大。根本无所谓火头,大火接着小火,旧火增加了新火,守军面前,四周全是火焰围绕。敌人的枪炮弹,穿着火网,向我们阵地上发射。紫黑色的焰里,更增加青白的惨光。

第一六九团柴团长和高副团长,都据守在最前一线的碉堡里,团长以下,自也没有一个人肯后退,因为烧夷弹烧着的民房,是在阵地后面,我们送子弹送水饭的输送兵也必须在火焰里钻了过来,也加上了一种困难。我们守着民房的官兵,就挑着前后都有掩蔽的所在隐伏着,前面靠了墙或砖堆,挡住敌人的枪炮,后面也靠了这些东西挡住火头。于是全线每个官兵,都在火炮空袭三面夹攻之下作战。

敌人每当火焰稀薄的地方冲过来,我们的官兵就跳起来用刺刀或刀矛和他肉搏。敌人真不会想到,在这样恶劣环境下,我们还是死守。他们不但不和我们肉搏,却退了转去,找着掩蔽物,伸出手来,向我们伸个大拇指。接着又摇了几摇手,那意思说:“你们实在英勇,可是这并没有希望,不要打了。”但我们的官兵,有手榴弹的就回敬他手榴弹,没有手榴弹,就回敬他一块大石头。

敌人这又变更了战术了,在火焰猛烈的地方,火焰由西向东,料我无守兵,他也冲不过来。对火焰稀薄的地方,却用迫击炮重机枪密集射击。在每一座碉堡前,他们至少有一门平射炮向我轰击。到了晚上十时,东城残余的房屋,完全烧光。弟兄们始终没退,也都随阵地牺牲了,我们在中山东路的碉堡和覆廓,也让平射炮轰击得破碎分离,高副团长虽然还据守西围墙那一段覆廓里,可是一看左右民房,全部烧光,墙壁也铲平,横亘的阵线,已不存在,只好又向后移挪了一截路,移到高山巷口。这时电话线又已断了,通讯兵虽在火网里抢着架线,而这里的情形,还必须向师长报告。

程坚忍和高子日商量好了,自己由据点上回师部去。他走在路上,又觉得和白天的情形不同了。睁眼一看,无处不是火焰,各处的火焰,在半空里纠缠在一处,像是红紫色纤维织成的庞大网罗,密密地罩住了天空。除这网罗以外,什么也不看见。网罗之下,血色的火光,涌出了无数的峰头,照耀着败墙颓壁,完全涂抹了血色。这样的寒夜,人身上不感到一点寒冷,反是有阵阵的热气,由上风头向人脸上身上扑了来。屋子烧着焦糊气味,炮火放的硫磺烟味,随着燥热的风,格外浓重。至于枪炮声呢,自二十七日下午到现在,三天三夜,根本没有一秒钟的停息。这时除了那潮水般的声音,聒噪得两耳里什么都听不到以外,而炮弹的猛烈爆炸,时时在附近发作,总是红光一闪,震得人身一跳。那更近的弹着点,带了沙石热气的旋风,就把人猛地一扑,把人扑到地上。

他走到兴街口,蛇行了若干次,跳了若干次,跌倒了若干次,只得钻进了覆廓,顺了覆廓向前。在覆廓中段,遇到了李参谋。见他手上拿了一卷报纸,因问哪里来的,他道:“今天下午三四点钟,我们的飞机丢下来的。”

程坚忍道:“就是报纸一样吗?”

李参谋道:“还有棉絮包的十二包子弹,大概有八千多发。”

程坚忍道:“八千多发?那……”

李参谋道:“我们希望明天再送来。可惜有几包丢到敌人阵地里去了。”

程坚忍道:“报上说些什么?”

李参谋道:“那倒是很够人兴奋的。五十七师的番号,已经公开了。全国都在赞许我们五十七师,勉励五十七师。”

两个人在覆廓里摸索着,一面说话,一面向前走。今晚上师部的情形,似乎比昨晚上又增加了一分严肃。因为敌人的阵地,已和师部同在一座城围里。除了步枪,敌人其他的武器,都有袭击师部的可能。因此师部里的灯火,都已严格管制,各处都没有亮上灯烛。必要的地方,有一盏灯,或一支蜡烛,都是用各种掩蔽,把灯光遮挡住了,不让外更是没有人休息,师部里的官佐杂兵,除了出去参加战斗而外,回来复命的人,立刻又出了师部。师部门口马路上,工兵还在两头加强工事并牵架铁丝网。在门口警戒着的特务连,荷枪实弹,一部分在师部附近街巷逡巡,一部分守着门口的碉堡和覆廓,大家心上,都搁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连咳嗽也没有人发出。

中央银行的西式砖房,被四处的火光照耀着,现出一个长方形的立体房屋轮廓,砖瓦全反闪着红光,屹立在烟雾丛中。程、李二人各怀了一种沉重的心情,向屋子里面走,刚走进大门,就听到一阵步伐声,整齐地走了出来。火光反映中,看清了是师长带了四名官佐士兵走了出来,二人立定着敬过礼。

余师长道:“我到东北两门去看看,你们在师部等我回来,副师长在这里。”说着,他就走了。

事情是那么巧,当师长走出门的时候,轰隆两声巨响,眼前一阵火焰闪动,两个炮弹连续地落在师部附近。硫磺烟子,直涌进中央银行里面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都奔出了大门口来张望,却见一行五个人影子,顺了大街向北走去。他们见师长是安全的,才回到师部里来。但他们因师长是全体同胞的主脑,他走到巷战最激烈的前线去,心里究竟不能完全安定,还只管站着定了神,侧耳向屋外听去。说也奇怪,越是听着,越觉得北城那面的枪声、炮声、喊杀声,猛烈地响着。

程坚忍道:“这是北门的接触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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