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城

作者:彭建新

秀秀十二岁上,娘死了。

从秀秀记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胀,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气喘。柏泉周围,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吴家湾得这种病的人少。吴秀秀的娘是湾里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老辈人说,这里原来冇得这种怪病。都怪汉水改道,动了地脉,造成湖沼连绵,瘴气不散。吴家湾得亏有个柏泉井,润泽一方,逼住了瘴气,才少有人得这种病。

秀秀的爹吴丑货,小时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从牛背上掉下来,落下个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吴丑货失了内助,更像是只晕鸡子,不晓得日子再怎么往下过,混了几年,实在无奈何,拖着女儿上汉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吴三狗子,在汉口大智门铁路外搭个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当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个肚儿圆,倒还不成问题。兄长侄女一来,平添了两张口,就有了难处。三狗子与他的哥,完全不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丑货名符其实,瘦猴脸,螳螂脚杆虾米腰,还是半个残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气,宽肩细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车不到三年,可凭义气,肯帮忙,在人力车夫堆子里,是个很有名头的人物。人力车这代步的东西,从日本传进来还不到50年,可汉口从大智门到循礼门这一带,吃这碗饭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来亲戚,大智门循礼门棚户中的人力车夫弟兄们,都知道了。出车碰到了,都要问一声“安顿好了?”或“有么难处说一声!”那挤挤挨挨的棚户区里,隔壁左右更是热热闹闹。尽管三狗子不是个爱接受别人东西的,左邻右舍还是趁他出车送了些日用物品。

“啧啧,三狗子兄弟,你的个侄姑娘好灵醒咯!”

“咿哟!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这里的命相!您家们看唦,长得疼死个人咧!”

到三狗子屋里来的人,男的都有意无意多看秀秀几眼,女的肯定要大惊大诧地称赞一嘟噜子。

三狗子拣来些芦席片、竹篙子,找几个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边加了个偏厦,隔成两间。一间烧火做饭,一间让侄姑娘单独住。自己和兄长睡在外头堂屋里。

十五六岁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吴秀秀,看上去肯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先细细挑挑的身材,已现出流畅的线条:细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来,补钉摞补钉的褂子也显得光鲜鲜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类:一是五官样样美,摆在脸盘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样样都一般,摆在脸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开看样样都不错,摆在脸上么样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摆在脸上也看不得——属于白天看了蛮后悔、晚上看了当是鬼的类型。吴秀秀属于第二类。眼不大,眼弯圆润,眼梢长翘,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长,鼻翼不宽,小圆鼻头微微有些向上翘,嘴唇有点厚,但窄而圆,总像是在耍小娇气的样子。

虽然是搭个小偏厦,也算是起房盖屋,是个喜庆事。三狗子买了颗猪头,一副猪下水,请帮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气的模样,猪头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锅,泼泼辣辣,倒把个请来下厨的算命娘子乐死了:“小丫头,莫看小小年纪,倒是蛮有心窍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个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个搭裢一把伞,一把胡琴一张弓,走街串巷讨生活。张先生的堂客蛮漂亮,长得像连身段走路都会说话,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绝非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棚户人家虽不问根底,对张先生堂客也不以“屋里的”、“内掌柜的”相称,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样称“张太太”。每天早上临出门,张太太都要送张先生老远一段路,牵衣袖,抻衣领,嘱咐这嘱咐那。

“张先生这个瞎子,不晓得哪来那好的福气!”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嘀咕。

张先生家的旁边是个扛码头挑脚的李大脚。单身寡汉带两个儿子过日子。李大脚成天难得说一句整话,早上一根绳子一条扁担出去,晚上一条扁担一根绳子回来。有时也多两样东西,无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两个儿子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名字叫得也简单,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规律,爹出门儿子也出门。大的背筐小的提篮,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混肚子。太阳落土他们才回来,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东西的东西。秀秀家请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后头凑热闹,大花子跑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揪着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时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见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脚不闻不问大花子大人大气的模样,扑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脸一红,不由手一用劲,掣得小花子极夸张地叫着跑。

三狗子家右边是个剃头的,姓王,叫王利发,也是早出晚归,有时也在棚户区为居户们剃头。王利发的爹五十多岁了,一条腿有些跛,拎个篮子卖饼子油条。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没人,请喝酒时王利发死活不肯来,三狗子还是把他爹拉来了。

棚户人家,请人喝酒,菜简单,酒也喝得爽快。炒猪顺风,粉蒸猪头肉,烧肥肠,萝卜心肺汤,汉正街的汉汾酒,大敞碗装着,咕咕地喝。

“我这个哥哥,生来是个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还要拉扯个丫头,以后还要街坊们多照应。我这碗酒,算是拜托了!”

三狗子已经喝下去一斤多了,脸上还没有变颜色,甚至眼白红丝也没有,只是拉条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汉口,天气还不见如何燠热。相熟人都说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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