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蒋纯祖到乡下,到这个石桥场来已经一年。这里离重庆两百里,离王定和底纱厂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产米区,就是说,是大地主们底王国。石桥场肮脏、狭窄、丑陋,连它底周围差不多有一两千个家庭,有些已经破落,大半是贫穷得无以为生。在这片秀美的、富饶的土地上,有无数的那种叫做人家的阴湿的地窖和穴洞,经常地发生着殴斗、奸淫、赌博、壮丁买卖、凶杀、逃亡……。唱着哥老会底江湖的悲歌。在这些地窖和洞穴中间,矗立着大小地主们底被树丛围绕着的古旧的碉楼和庄院。

在这里,有过激烈的斗争;现在开始了另一个斗争。从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以教书为生,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们和新来的青年们遇在一起了。蒋纯祖最初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因为地主们撤台,董事会不再存在,就成了这个小学底校长了。实际地支持着这个小学的,是张春田,从往昔遗留下来的人物之一。张春田八年前从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从成都跑回石桥场:他卖掉了一部分田地,创立了这个小学。但他自己并不教书,并且不担负任何名誉。他底岳母抽鸦片,妻子迷恋赌钱,他底家庭很糟。他是人们常常在乡场里遇到的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们不知道他底历史和他底忧郁的希望的话。他整天地坐茶馆;从他底这个堡垒里,他以最恶毒的方式轰击他底故乡。

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后来明了,这一切就是他底生活。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根据着什么一种理论的,因为孙松鹤曾经说过,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后来知道,他是决不信奉什么理论的。他极端地仇视理论。

另一个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王静贤,大家叫他为王老先生,经常地读着古书,他底眼睛快要瞎了。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现代《明卦适变通爻》、《明象》、《辨位》、《略例下》、《卦略》等,但希望得极鲜明,他无比地崇奉着青年。他底友情最初使蒋纯祖异常的惊喜——中间经过了一些忧郁的色调——到了最后,就成为他,蒋纯祖底最严肃、最深刻的回忆了。这种友情,在蒋纯祖,是以他底那种好胜心和宗教般的狂热开始的,因为孙松鹤使他知道了这位老先生底历史。王静贤最初和他说故事。在第一次的谈话里,老人便一见如故,对蒋纯祖表露了他底对现代的渴望。蒋纯祖送了他两本新的杂志,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杂志带来了,要蒋纯祖讲给他听。蒋纯祖,在热情中,整整地讲了一个上午,最后依然要他亲自看一看。但由于不懂、不习惯,他永远没有看。以后总是如此。老人极其谦虚地要求蒋纯祖和孙松鹤讲解那些哲学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老人不知道现代的人物,他无限地崇拜着他底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张春田则什么也不崇拜。老人有时怯懦而怕事,这在最后表现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单纯,容易受伤;往昔的残酷的创伤,差不多整个地把他摧毁了。

蒋纯祖来到孙松鹤这里,最初注意到的,是张春田底往昔的学生赵天知——从这个名字,蒋纯祖体会到一种嘲笑和刁顽。赵天知底全部的经历,的确是充满了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嘲笑的、刁顽的——猛烈的性质。他是穷苦的农家的儿子,是一个瘦小的青年,他底经历是可惊的。他在蒋纯祖来到前的一个月才从远方跑回来。他结过两次婚,两次都非常的奇特,他并且多次地从敌人底刺刀下逃生:仅仅是这个,已经使蒋纯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的、狡猾的、放纵的人。孙松鹤批评他胡涂,在这个圈子里,只有孙松鹤如此严厉地对待他,差不多大家都喜爱他,那些女同事们对他特别的好,因为他忠实、乐天、驯良。那些女同事们都敬畏孙松鹤和蒋纯祖,她们觉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后得是骄傲凌厉的、高超的人:她们底感觉在一切时候总近于真实。

那种理想主义式的高超的个性,那种负荷着整个的时代的英雄的性质,那种特殊的忧郁病,对于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觉。赵天知在这两者中间作着调和。他尊敬孙松鹤和蒋纯祖,但他爱另外的人们。

乡场上的生活,头绪是非常复杂的。整个的是非常的忧郁的。蒋纯祖底那种英雄式的梦想,很难适应这一切。在他底周围;有朴素的,优秀的乡下女儿,他看得出她们底好处世纪60—70年代。创始人是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有革,但不需要这种好处;有庸俗的乡场贵族的男女,他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配是他,蒋纯祖底敌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无法在他们身边坐五分钟;有一切怪诞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底豪华的门已经对他紧闭,因为无限地蔑视那一切,他就在这个田园里做着悠远的、忧郁的梦了。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底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底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底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底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底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底先生张春田底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底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底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了。到了最后,大家底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底意义的。

石桥场底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识,但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例如此花是红的。,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底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底乡场仇敌底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底宿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底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们底服装底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底文化。

这些乡场的新兴贵族们,办了中心小学,另外办了石灰窑,小的煤矿,和面粉厂。斗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春田占领了一个茶馆,他们占领了另一个。张春田攻击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是某个地主的儿子:攻击石灰窑主人周国梁在城里偷东西;张春田连祖宗八代都骂到,显然骂人很使他快乐。

两个学校中间有房产底纠纷。张春田底学校和临近的石灰窑有地皮的纠纷。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学底校长何寄梅得到了乡公所主任底位置,张春田底小学底董事会被颠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时发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贫穷。张春田底田地卖光了。

蒋纯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钱的时候,正是争斗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时候。蒋纯祖底健康损坏了。但不管他怎样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乐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这就是他底性格底最动人的地方。会到妹妹和陆积玉,他觉得很感动。

他,蒋纯祖,久已觉得他丧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觉得他得到了一切;虽然时间很短促,他有快乐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觉得,经历生活,看见、并感觉各样的生活,是有益的,这就是人生底目的。他记得,去年,从城里出发到石桥场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如何悲凉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个高韵,他都要战栗。有一些时候他觉得那一切是完全的丑恶,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它们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为人类是要生活下去的,时间使一切消隐、突出、晦暗、或显出光辉。他怀念高韵,有着渴慕的、凄伤的、温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批评,并诅咒她。他确信她必定要灭亡,他等待着她底灭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确实只是为这而生活的。激厉人们的,往往不是什么抽象的、理论的、理智的东西,而是这个人间底各种实际的热情。

他记得他怎样来到石桥场:那是一个晴朗的、美丽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里面。从城市里面逃亡出来,他觉得这脏臭的“鸡鸣早看天”是最高贵的。这种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发了,阳光、田野、一切都使他兴奋。他把他底目的地理想化了。当他看到了腾着灰蓝色的烟气的、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倾斜着的石桥场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接着有美丽的、异常动人的景象。当他和他底担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来的时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种景象,他永远不能忘记。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孙松鹤。他迅速地走过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堆粪池、和一个站在草堆边给婴儿哺奶的女人——太阳在秋日的发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可遏止地有喜悦的情绪。他迅速地走下山坡,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在阳光中飞溅着的巨大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桥场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阳光中发闪,两岸有林木。左边有美丽的浅谷和突然形成的断岩。他很喜悦,但不大注意,因为耽心这喜悦会落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桥底边缘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儿童们底嘹亮的、整齐的歌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特别地美。他站下看见一只小船从潮湿而阴暗的断岩那边,从深黑的林木中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重要的是阳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儿童们底嘹亮的欢乐的歌声。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里遇着这个,这是意外的幸福。他听惯了另一种歌声,这里是完全相反的一种,他觉得他正在找寻的。特别是,他意识到,除了他底沦落的、昏热的生活以外,这里是一种完全清新,充满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蒋纯祖生活得好,同时他有希望照样生活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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